雖然這個時代消息的傳遞較為滯後,但是當時間來到建武十二年的五月初,廣陵城的男女老少也知道了邊境戰事已經爆發。


    齊燕兩國並無官方之間的和平盟約,這六年來一直處於心照不宣的狀態,因此北燕大軍發動攻勢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據傳戰況從一開始便極為激烈,北燕東陽路大軍直撲來安防線,對外圍數個堡寨發起猛烈的攻擊。


    雖然戰場態勢處於僵持中,但前幾日的戰鬥烈度足以證明北燕不是淺嚐輒止的試探,他們堅決地想要摧毀來安防線這塊硬骨頭,或者損兵折將敗退北方。


    後方聽到的消息不夠翔實,而且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一會有人說燕軍連破三四座堡寨,都督府已經準備將駐紮在五河縣的飛雲軍調往邊境。


    一會又有人說燕軍連一個軍寨都拿不下來,丟下上千具屍首狼狽撤退。


    眾說紛紜,令人茫然。


    但是無論如何,所有人都已經清晰感知到戰爭的來臨,初夏的空氣仿佛變得濃稠起來,不複往日的清涼幹爽。


    廣陵城處於大後方,按說不必過分焦慮,畢竟當初北燕和景朝聯手,斷斷續續打了好幾年都沒有攻破盤龍關和來安防線,如今淮州都督府兵強馬壯,說不定一兩個月就能擊敗敵人。


    然而路上行人的笑臉越來越少,大多掛著肅然的神情,行色匆匆地穿街過巷。


    不時會有一些車隊出城往南,據說廣陵境內幾大渡口比起以往繁忙不少。


    在這般黑雲壓城的沉悶氣氛中,陸沉的到來讓李近微覺驚喜。


    他知道陸沉現在已是織經司的幹辦,論品級要低於他這個廣陵察事,但是幹辦一職在織經司內部的地位很特殊,有些類似於朝廷裏的禦史,講究的是位卑而權重,隨時都可以對上官發起彈劾。


    蘇步青在離開時有過交代,讓李近盡快教給陸沉織經司內部的章程和規矩,最好還能讓他係統地學習細作需要掌握的技能。


    隻可惜大半個月過去,李近隻見過陸沉一麵,還是他特意在陸宅附近蹲守攔住,但那天也隻簡單聊了聊。


    李近很清楚陸沉這是在敷衍自己,似乎對織經司的業務不太感興趣,他卻沒有太好的法子解決這個問題。


    故而今天陸沉主動登門,李近顯得頗為熱情,見禮過後便笑道:“多日未見,陸兄弟可還好?”


    “有勞李大哥記掛,一切都好。其實我本該早些來登門拜望,隻是想著李大哥剛剛履新,手頭上必然事務繁雜,便拖了一段時日。”


    重回廣陵衙門,陸沉難免有些感慨,被他很好地隱藏在恬淡的笑容中。


    李近將他請入自己的值房,邊走邊說道:“這倒被你說中了。雖說先前拔掉偽燕細作的據點,或抓或殺數十人,可謂近年來頗為罕見的收獲,但廣陵衙門也被弄得一團亂麻。因為顧勇那件事的影響,我要配合內衛對整個衙門自糾自查,又得招募新手並且訓練他們。”


    兩人分主客落座,小廝奉上香茗,李近搖頭道:“以前在內衛還不覺得,如今方知衙門裏的勞心費力。若非蘇大人不允,我真想回去。”


    這話便有些交淺言深。


    陸沉微笑道:“這個怕是很難。蘇大人讓李大哥接手廣陵衙門,除去他對你的信任,還有一點便是李大哥的能力品格遠比別人強。”


    李近忍俊不禁道:“過譽了。話說回來,陸兄弟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的貴重。”


    陸沉微露不解,他知道幹辦類似禦史,品級低但是權力大,隻不過和貴重二字似乎牽扯不上。


    李近見狀便解釋道:“你是織經司第十二位幹辦,可以直接和提舉大人溝通,同時能督查檢校以下的所有人。在這淮州地界上,除了蘇大人之外,你不必畏懼和討好任何人。”


    陸沉登時了然,頷首道:“原來如此,不過我方才所言並非拍李大哥的馬屁,乃是真心這般認為。”


    雖然明知他這話裏帶著水分,李近仍舊難掩笑意,遂進入正題道:“你今日來此,想必有事相詢?”


    陸沉沒有遮遮掩掩,坦然道:“確有一事,不知這邊衙門裏有沒有顧家的資料?”


    “自然是有的。”李近眼波微動,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聽說顧家那些人對陸兄弟一直不太恭敬,看來上次我和顧子思說的話沒有起到效果,或許還得稍稍用點力。”


    陸沉微笑以對,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李近便起身道:“顧家的卷宗很多,搬來不太容易,陸兄弟請隨我來。”


    兩人離開值房,來到衙門後半部一排看似普通的平房前,這裏便是織經司的案牘庫。


    李近屏退看守的探子,帶著陸沉走進東麵第二間,隻見裏麵擺放著十餘張大架,無數卷宗置於其上。


    “這裏就是顧家的卷宗。”李近走到其中一張架子旁,又問道:“不知陸兄弟想要查看哪部分的記錄?”


    陸沉緩緩道:“勞煩李大哥幫我找一找,顧家近些年和北邊生意往來的記載。”


    片刻過後,李近將一份卷宗交到陸沉手中,指著窗邊的桌子說道:“你不妨坐著慢慢看。”


    “多謝。”


    “對了,有件事得告訴你。蘇大人隻讓我敲打一下顧家,並非是要借此拿捏你,而是因為顧家在朝中也有關係,我們不好做得太過。顧子思最小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而且前年為屈大人生了一個兒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陸沉誠懇地道:“多謝李大哥提點。”


    李近淡淡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你慢慢看,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辦。畫月樓雖然被拔掉,但是蘇大人命我繼續追查偽燕察事廳的高層,眼下還沒什麽進展呢。”


    他讓陸沉獨自留在案牘庫顯然是極大的信任,但此刻陸沉卻重複著他的話說道:“畫月樓……李大哥,這邊有沒有廣陵內城的地圖?”


    李近雖有些奇怪,仍舊點頭道:“你等等。”


    他取來一份地圖平鋪在桌上,陸沉凝眸望著,隨後拿起筆架上的一支筆,轉頭問道:“我可以在上麵塗畫嗎?”


    李近愈發好奇,遂道:“當然可以,衙門這裏常備著很多份。”


    陸沉先是在地圖上標識出畫月樓的大概位置,沉思片刻後又以畫月樓為中心畫出一個框,問道:“李大哥看看,這畫月樓周圍有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


    李近不解地問道:“這是何意?”


    陸沉當然不會說這是自己的經驗,隻說道:“畫月樓隻是偽燕察事廳下級細作的據點,即便被發現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但是,他們總要接收和傳遞情報,樓內的夥計時常外出很容易引人注目,最方便的莫過於在附近另設一個暗樁,這樣就會安全許多。”


    李近雙眼一亮,旋即細細端詳起來,同時腦海中快速搜索。


    片刻過後,他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從陸沉手中接過筆,在畫月樓下方不遠處畫出一個點,然後輕聲道:“畫月樓南麵過兩條街便是顧家大宅。”


    氣氛陡然凝重起來。


    兩人望著地圖上相距極近的兩個點,隨即對視一眼,李近當先開口道:“會不會是巧合?”


    “當然有可能是巧合。”陸沉麵色沉靜,不疾不徐地說道:“暗樁隻是我的猜測,總不能因此就懷疑顧家和畫月樓有關。”


    李近沉默片刻,又問道:“陸兄弟,你今日為何要來查詢顧家的資料?”


    陸沉答道:“李大哥應該知道,幾個月前我在偽燕鐵山城莫名染病,險些便一命嗚呼,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古怪。陸顧兩家雖然隻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但家父隻有我這個獨子,若是我出了意外,將來自然無法和顧家爭鋒。考慮到陸家並無其他仇敵,所以我才想查一查顧家和北邊往來的情況,心裏也好有個底。”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先前織經司徹查陸家,李近自然知道陸沉身染重病的事情,聞言便點頭道:“這是人之常情。”


    陸沉道:“對了,方才你說顧子思的幼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不知顧家還有沒有京城其他的關係?”


    李近搖頭道:“應該沒有——”


    話音戛然而止。


    如果沒有過硬的人脈,商賈之家的女子怎能進六部侍郎這種級別高官的家門?


    更不必說淮州和京城相距甚遠,顧子思的幼妹並無顯著的名聲,怎會吸引到衣紫重臣的注意?


    其中必有不曾被人注意的細節隱秘。


    陸沉冷靜地說道:“我覺得可以查一下當初顧子思的幼妹為何會被工部侍郎看中。”


    李近神色凝重,頷首道:“我來安排。”


    陸沉望著架子上數量繁多的卷宗,道:“李大哥,我想留下來看一看。”


    “好,若有發現及時通知我。”


    李近匆匆離去,顯然是要布置人手進行調查。


    陸沉靜坐窗前,宛若入定一般,一直到天色昏暗才起身,此時桌上已經擺放著厚厚幾大摞被翻過的卷宗。


    將這些資料歸置之後,他拿起桌上那張寫滿字的紙塞進袖中,然後神情平靜不慌不忙地離開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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