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陰城。


    李守振依舊住在他的大將軍府,而且看起來比先前的排場更大,因為無論他在做什麽,身邊都有四名精光內蘊的高手貼身相隨,即便是去茅房都會有人瞪大雙眼盯著他。


    幾天前,也就是汝陰城破的那天晚上,蕭望之在這座大將軍府接見他,一開口便讓李守振啞然無聲。


    “慶聿忠望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領軍進入東陽路了?”


    這句話讓李守振失魂落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整個汝陰城內,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慶聿忠望的安排,而且這段時間他連睡覺都是獨自一人,因此不存在泄露秘密的可能,那便說明己方的所有謀劃都在蕭望之的預料之中。


    李守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蕭望之也沒有為難他,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反應已經給了對方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些天他茶飯不思,既希望慶聿忠望神兵天降奪回汝陰城,又害怕那位小王爺一頭鑽進蕭望之設置好的陷阱。


    被困在府中的李守振肯定不知道,汝陰城悄然恢複了原樣。


    如果讓他出城一看,他肯定以為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自己還是那個手握三萬大軍、靜待淮州軍展開進攻的東陽路大將軍。


    城外依舊有延綿不斷的齊軍營地,營外鹿角和拒馬一應俱全,足以應對騎兵的衝擊。隻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如今城外的淮州軍兵力減少將近一半,其實壓根不需要那麽多營帳,然而外人一眼望去很難發現其中的細節。


    另外一處不同,淮州軍眼下是圍三缺一,營地環繞著汝陰城東、南、西三麵,卻沒有堵住北門。


    城牆之上,燕軍旗幟依舊飄揚,守城士卒也都穿著燕國製式甲胄。


    粗略一看,似乎淮州軍並未攻克汝陰,依舊處在圍城的姿態,而燕軍目前還能堅守。


    北門城樓下方,蕭望之看著身上的輕甲,對尉遲歸微笑道:“雖說要以身作則,終究還是很不舒服。”


    旁邊幾位大將不由得露出會心的笑容。


    尉遲歸道:“大都督再忍一忍,等把景朝騎兵誆進城裏,你就可以換上咱們自己的甲胄。”


    如他所言,這是蕭望之給慶聿忠望準備的一份禮物。


    景軍騎兵雖然強悍,想要正麵衝擊有所防備的步軍大陣不太可能,畢竟這種長途奔襲隻能是輕騎兵,重甲騎兵跑這麽遠肯定會累死自己。


    等慶聿忠望領兵抵臨,發現無法撼動齊軍陣型的時候,他為了補給和協防汝陰考慮,唯一的選擇便是從北門進入汝陰。


    到那個時候,蕭望之自然會給他一個驚喜。


    蕭望之已經得到厲冰雪派十餘名信使一人三馬快速疾馳送來的消息,知道景朝萬餘精騎已經進入東陽路。


    他看向北方的茫茫天地,輕聲道:“隻怕這等陣勢騙不了慶聿忠望。”


    眾人麵麵相覷,康延孝小心翼翼地說道:“大都督,慶聿忠望不入城,難道他想帶著一萬多騎兵在東陽路境內流浪?”


    蕭望之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道:“城內情況如何?百姓是否穩定?”


    另一邊的裴邃答道:“回大都督,末將已經將燕軍所有將領集中控製,溫希光等主動投誠的將官不在此列。直屬於李守振的士卒分散看管,其他人則收繳兵器甲胄。城中百姓知道我軍的規矩,這一路從各處逃來汝陰的百姓可以作證我軍不犯黎民,再加上姚刺史派來的隨軍官員進行安撫,目前城內很穩定。”


    蕭望之微微頷首,又對一位織經司的官員說道:“馮孝文還在養傷,這段時間你要打起精神好生盯著,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找他。”


    那人躬身應道:“是,大都督。”


    蕭望之便對眾將說道:“各自去做事吧,讓將士們再辛苦一段時間。”


    “遵令!”


    眾人齊聲應下。


    蕭望之抬手按在牆垛之上,目光沉靜深邃。


    ……


    又兩日過後。


    汝陰城北方數十裏外,羅山縣。


    景軍步卒主將蒲陸渾畢恭畢敬地跟著一位年輕人,謙卑地說道:“小王爺,城內已經準備好大軍需要的補給,末將安排的人手正在搬運,軍糧、草料乃至隨軍郎中皆已齊備。”


    慶聿忠望微微頷首,淡淡道:“做得不錯。”


    蒲陸渾登時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垂首道:“小王爺謬讚,這是末將的本分。”


    兩人走入正堂,慶聿忠望坐下之後說道:“馬屁留著以後再拍。我且問你,這些天南邊情況如何?”


    所謂南邊,自然是指汝陰城。


    蒲陸渾麵露愧色,道:“小王爺,我軍目前隻能確認汝陰城還在堅守。原本末將還可以派出一些斥候前往汝陰城附近打探,一開始確實能夠探知南齊淮州軍已經包圍汝陰。可是十天之前,蕭望之突然派出一支兵馬駐紮著南邊十餘裏外的積善屯,又有大量遊騎斥候和織經司的探子遍布積善屯附近,末將的人手實在無法越過去。”


    慶聿忠望目光一凝,語調冷了下來:“十天之前?也就是說伱從十天前就不能確定汝陰城的狀況,那你為何能確認燕軍還在堅守?”


    蒲陸渾微微一怔,略顯茫然地說道:“小王爺,汝陰城牆高聳堅固,李守振手裏還有三萬兵力,正常情況下守個一年半載沒有問題。蕭望之縱然用兵如神,他也不可能讓淮州軍直接飛進城裏。”


    慶聿忠望寒聲道:“既然如此,蕭望之為何要刻意隔絕你的視線?”


    蒲陸渾語塞,片刻後遲疑道:“或許是他想防備我軍幹擾他麾下的主力?”


    “豬腦子。”


    慶聿忠望毫不留情地斥責,又道:“你手裏才三千步卒,若是倉促進入戰場,蕭望之隻會喜出望外,為何要像防賊一樣防著你?”


    “可是……可是汝陰……”


    蒲陸渾漸漸說不下去,因為慶聿忠望這般提醒,他也漸漸意識到其中古怪。


    慶聿忠望眉頭緊皺,他心裏隱約有種不祥的感覺。


    南下之時得知雷澤大敗的消息,他便在籌謀反敗為勝,畢竟他南下不能隻是為了守住河洛,這種事謀良虎便能應對妥當,又何必讓他在北邊攫取戰功的時候白跑一趟?


    所以他讓蒲陸渾分兵南下,密令李守振隻守汝陰,同時放任陸沉率領的那支偏師不斷西進,隻為將蕭望之的兵力全部吸引到汝陰城下,然後千裏奔馳完成一場出其不意的強襲。


    然而聽完蒲陸渾的述說之後,長期帶兵養成的敏銳觸覺讓慶聿忠望心生疑惑。


    如果蒲陸渾手中有近萬兵力,他都可以理解蕭望之如此謹慎的緣故,但是區區三千人就能把那位淮州大都督嚇得如臨大敵?


    他起身在堂內緩緩踱步,蒲陸渾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旁邊站著。


    “假如汝陰已經失陷……”


    慶聿忠望自言自語,腦海中猛然蹦出一件事。


    那是他率領這支騎兵從燕子嶺營地出發的時候,他的父親派親信給他送來一句話,那便是要提防南齊謀奪河洛。


    河洛?


    堯山關內守軍萬餘,河洛城內守軍數萬,其中還有謀良虎統率的一萬五千精銳景軍,陸沉那支偏師憑什麽可以覬覦河洛?


    除非……


    慶聿忠望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蒲陸渾問道:“你方才說蕭望之派了一支兵馬駐紮在南邊十餘裏的積善屯?”


    蒲陸渾點了點頭,然後急忙道:“那支齊軍昨天下午撤了回去,末將派人跟上去查看,發現他們回到汝陰城外齊軍營地。因為蕭望之麾下的斥候委實厲害,我們的人不敢靠得太近,隻能確定汝陰城頭上依舊是燕軍大旗,城外有大戰過後的慘烈痕跡,不過燕軍還能守得住。”


    慶聿忠望定定地望著他,直將這位作戰勇猛的武將看得心裏發毛。


    “小王爺,莫非是……”


    “你即刻通知麾下部屬做好兩手準備,明日要麽隨我軍主力殺往汝陰,要麽立刻往北撤退,我會派人通知你具體軍令。”


    慶聿忠望直截了當打斷他的話,同時往外走去,留下蒲陸渾怔怔地站著。


    次日清早,三千餘騎從羅山縣城出發,在慶聿忠望的率領下往南而去,剩下一萬騎兵和三千步卒依然留在城內。


    午後,待接近汝陰城十五裏之內,景軍騎兵便發現了淮州軍的騎兵斥候。


    慶聿忠望沒有派人去追殺那些瘋狂南奔的淮州軍騎兵,反而依舊不緊不慢地前行,隻是格外地小心,盡量避開視線存在遮蔽的地帶,隻沿著開闊地前行。


    等他望見汝陰城的輪廓時,那邊仿佛一場大戰剛剛落幕,淮州軍各部已經返回營地。


    注意到這支景軍騎兵的出現,淮州軍立刻嚴陣以待,而城頭上的燕軍則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似乎是在迎接援兵的到來。


    距城兩裏地,慶聿忠望策馬駐足於一個安全的位置,抬頭眺望著汝陰城的北麵城牆。


    他身側則是三千餘名剽悍騎兵。


    城牆上人頭攢動,雜亂的聲音相繼出來,無非是表達對援兵到來的喜悅之情。


    一群將官熱切地朝慶聿忠望揮手,緊接著便有一員大將在一群人的簇擁中來到城樓下,似乎就是東陽路大將軍李守振。


    景軍騎兵沒有任何回應,慶聿忠望隻是目光冰冷地望著對麵。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見景軍騎兵似乎沒有入城的打算,城頭上也漸漸安靜下來。


    良久過後,慶聿忠望雄渾的聲音響徹四野。


    “淮州蕭都督可在?本人慶聿忠望,欲請一見!”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慶聿忠望死死地盯著城樓附近,直到那個疑似李守振的大將軍退下去,另外一位身著燕軍甲胄的男子出現。


    一道悠揚的聲音遠遠傳來。


    “小王爺跋山涉水,千裏突襲,何不入城一敘?”


    這是尉遲歸的聲音,畢竟相距較遠,蕭望之無法催動內勁。


    慶聿忠望並不在意說話的人是不是蕭望之,因為這句話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汝陰城已經落入淮州軍之手,城裏城外皆是蕭望之布置的偽裝。


    “蕭都督好手段,數日便攻克汝陰,我十分欽佩。”


    “小王爺謬讚,終究比不得你一眼看穿此間真相,可謂頗有乃父之風。”


    這一刻慶聿忠望隻覺麵皮發燙,胸中氣血翻湧。


    他的所有謀劃在蕭望之輕取汝陰的結果麵前變成一個拙劣的笑話,所謂長途奔襲千裏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壯烈。


    他深吸一口氣,麵無表情地說道:“看來蕭都督很想與我一戰,如今我便在此處,身邊隻有三千餘騎,難道蕭都督不敢出城一戰?”


    “本督不擅奔跑,不及小王爺領軍輾轉上千裏進退自如。素聞景國騎兵奔襲之術天下無雙,本督如今已經見識到了,可謂名不虛傳。”


    慶聿忠望死死抓著韁繩,手背上青筋爆起。


    他呼出一口濁氣,自嘲笑道:“承蒙蕭都督美言,我現在就要領兵返回河洛。你若不願放我離去,可以派兵追擊。”


    “小王爺,好走不送。隻是歸途艱險,還望小心珍重,切莫馬失前蹄,讓慶聿元帥白發人送黑發人,此乃人間之悲也。”


    慶聿忠望自然滿心憤懣,旁邊的親隨更是怒目而視遠處的城牆,景軍騎兵盡皆躁動不安。


    想要承認自己的錯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慶聿忠望沉默片刻,朝那邊拱手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一次蕭都督的手段讓我獲益匪淺,受教了。將來我會再向蕭都督請教,希望那時候你還能昂然屹立於戰場之上。”


    他眼中已滿是血色,將心中的所有情緒強行壓製,撥轉馬頭轉身怒喝道:“走!”


    三千餘騎如流水一般漫卷向北。


    在雙方沒有糾纏在一起的情況下,淮州軍步卒肯定無法留下對方。


    北麵城樓之下,眾將神色各異,有人對慶聿忠望的背影露出譏諷之色,有人若有所思暗自沉吟,也有人神情凝重。


    蕭望之的聲音在他們耳畔響起。


    “蕭閎,你馬上派快馬繞道通知厲冰雪,讓她和七星軍林溪小心應對,如果事不可為不要硬攔,這一萬多景軍騎兵沒那麽好對付。讓她們見機行事,不行就退入寶台山內,慶聿忠望在山裏奈何不了他們,而且他現在急著回河洛,應該不會兼顧其餘。”


    “遵令!”


    “康延孝,你立刻率泰興軍前出積善屯,防止慶聿忠望殺一個回馬槍,同時讓斥候盡量散開,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盯著對方北上。”


    “遵令!”


    “裴邃,你率鎮北軍西出奉福城,然後沿著清流關穩步向西,同時派人將此間發生的事情通知陸沉。”


    “遵令!”


    安排完一切之後,蕭望之走到城牆邊,看著北邊逐漸遠去的景軍騎兵,良久才發出一聲輕歎。


    “可惜。”


    為本書004號盟主“就是來看看呀”加更完成。今日3更,還欠21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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