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主奏司提領田玨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進皇宮,在太監的引領下來到含元殿。


    景帝正在批閱一本奏章。


    他和李端存在很多的不同,但在勤政這件事上極其相似。


    田玨對此習以為常,行禮之後安靜地等待著。


    景帝將奏章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講。”


    田玨便道:“啟稟陛下,定州戰場依舊維持先前的態勢,我朝大軍目前攻占了數個寨堡,但是還沒有完全突破齊軍在積善屯一帶設置的防線。沫陽路這邊,齊軍主力在雍丘城外,常山郡王並未直接領兵前往雍丘,而是調動兵力從東西兩線展開攻勢,以此逼迫厲天潤分兵救援。最新的消息是,術不列領萬餘騎步突襲東線翠亭城,被厲天潤之女厲冰雪率領的飛羽軍逼退,由此可知常山郡王的方略或許能起到作用。”


    這是主奏司自行打探到的情報,和軍方的奏報無關。


    景帝平靜地問道:“慶聿恭親自領兵南下的消息傳開後,齊軍主力並未南撤?”


    田玨應道:“是的,陛下。”


    景帝默然不語。


    慶聿恭已經在奏章中解釋過行軍速度較為緩慢的原因,其一雍丘城易守難攻,牛存節有能力守住這座大城,齊軍短時間內很難攻破城防。其二是他要通過東西兩線的拉扯讓厲天潤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進一步消磨和打擊靖州軍的士氣。


    但是在景帝看來,如今蕭望之被拖在定州,西線沫陽路隻有靖州軍,慶聿恭完全可以在厲天潤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長途奔襲,用精銳騎兵截斷靖州軍南撤的退路。


    這位君王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他抬眼看向田玨問道:“南齊京城裏的情況確認了嗎?”


    田玨道:“臣正要向陛下稟明,如今已經確認,南齊軍務大臣劉守光親率京營兩軍三萬人,北上前往靖州支援。另外,陸沉一直待在南齊京城沒有離開。”


    景帝雙眼微眯。


    南齊京軍派出援兵渡江北上在他的意料之中,至於隻有三萬人也不足為奇,畢竟京軍最重要的職責是守護京城,另外先前為了應對突然犯境的南詔國兵馬,南齊已經讓另一位軍務大臣張旭率數萬京軍南下。


    他關注的顯然是田玨最後那句話,故而問道:“你怎麽看?”


    田玨沉吟道:“陛下,以陸沉在南齊邊軍之中的地位和名望,以及他前幾年表現出來的軍事才能,齊帝確實沒有必要強行將他留在身邊,除非是有比邊疆戰事更重要的大事。通過這件事和之前的情報相互印證,可以確認齊帝眼下的健康狀態隻是偽裝的假象,他的身體極有可能瀕臨垂危。在臣看來,眼下厲天潤主動進攻多半是想利用常山郡王的謹慎,在齊帝駕崩之前拿到足夠的優勢。”


    言下之意,他認為慶聿恭應該快刀斬亂麻,不要給厲天潤和靖州軍反咬一口的機會。


    景帝自然明白這個暗示,他起身走向偏殿,田玨亦步亦趨跟在後麵。


    君臣二人來到那幅巨型天下地形圖旁邊,景帝看著地圖偏下方一點的河洛城,目光緩緩移動到南麵的北燕沫陽路,良久之後說道:“慶聿恭的謹慎沒有錯,厲天潤這種戎馬一生的老將最是難纏。”


    田玨垂首道:“是。”


    景帝繼續說道:“你再去一趟南邊,當麵告訴慶聿恭,朕要他在兩個月之內解決南齊靖州軍,最好能將厲天潤的首級送來大都。”


    田玨心中微怔,這道旨意和天子先前那句話似有矛盾,既然他認為慶聿恭的謹慎很合理,為何要逼著慶聿恭速戰速決?


    思忖之際,他本能一般應道:“臣遵旨。”


    景帝轉頭望著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道:“在我們這位常山郡王看來,正麵決戰並非沒有取勝的希望,他隻是不想和靖州軍硬碰硬,那樣就算贏了也會讓夏山軍和防城軍損失慘重。這兩支軍隊是他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的本錢,也是慶聿氏如此強大的根源。”


    “臣明白了。”


    田玨當即醒悟。


    天子做出這個決定一方麵是源於南齊皇帝壽數將盡,等到對方真正駕崩的時候,齊軍必然會收縮防守,到那個時候就沒有尋求野外決戰的機會。另一方麵則是不想看到慶聿恭繼續慢吞吞地保存實力,要逼著他和南齊靖州軍來一場慘烈的白刃戰。


    這顯然不隻是景齊之間的國戰,也是天子和慶聿恭之間的博弈。


    毫無疑問,景帝擁有絕對的先手優勢。


    景帝道:“這一次你帶著聖旨南下。”


    田玨心知肚明地應道:“臣領旨。”


    攜聖旨南下便和先前去河洛截然不同,那一次田玨隻是代表景帝向慶聿恭傳達意見,後者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雖說最後慶聿恭沒有那樣做,但他也沒有快速領兵南下。


    這次田玨帶著聖旨去沫陽路,慶聿恭沒有任何敷衍的餘地,除非他想觸怒景帝,被一直虎視眈眈的撒改等人扣上一個心懷不軌的罪名。


    田玨腦海中忽然浮現一段回憶。


    那是大半個月之前的事情,慶聿恭讓人送來一封密折,委婉地懇求天子不要為慶聿懷瑾賜婚。


    景帝將密折給了田玨閱覽,同時沒有過多猶豫就應允了慶聿恭的奏請。


    田玨想起此事,心中不由得一激靈。


    因為他清晰地記得,當時天子臉上有一抹淺淡的笑意。


    此刻他才意識到,那抹笑意帶著冷冽的氣息。


    ……


    雍丘城外,齊軍大營。


    帥帳之內,厲天潤望著那副盔甲靜坐出神。


    他和蕭望之雖然不是那種武功高強的主帥,年輕時也不乏領兵衝陣的經曆,隻不過那都是很遙遠的記憶。


    靖州都督府長史厲良玉走進帥帳,行禮道:“父親。”


    “都安排妥當了?”


    “是的,父親,各部將士今天會飽餐一頓,晚上養精蓄銳,明日一早便可攻城。”


    厲天潤長身而起,走到大案前取出一個已經密封妥當的信封,轉身交到厲良玉手中,平靜地說道:“將這道奏章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京城。”


    厲良玉應道:“是。”


    厲天潤擺擺手,厲良玉便恭敬地退下。


    翌日清早,靖州軍的將士們在各自將官的率領下,推動著各式攻城器械,在雍丘城外列陣。


    大旗獵獵,迎風招展。


    八萬大軍在雍丘城東、西、南三麵蓄勢待發,殺氣衝天而起。


    十多個大陣在初春明媚的晨光中連綿不斷。


    這一幕讓城頭上的燕軍心中發寒。


    被圍困的大半個月裏,燕軍從最開始的緊張到後來的疲憊,反而希望齊軍能夠展開攻城戰,好過這樣永無止境地承受心理上的煎熬。


    然而當大戰來臨之時,很多人又生出恐懼的情緒。


    牛存節這段時間想方設法加固城防,又對四麵守軍做了詳盡的安排。


    他親自坐鎮南城,都總管朱振鎮守北城,副總管曹安和趙應祜分守西城和東城。


    站在城樓之下,眺望著城外氣勢如虹的靖州軍,牛存節的神情十分凝重。


    西風原之戰已經成為他心中的傷疤,如果連雍丘都守不住,他必然會成為這人世間最大的笑話。


    就在牛存節壓製情緒發號施令的時候,城外忽然傳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從南邊一直傳遞到東西兩邊,靖州軍八萬兒郎的歡呼聲仿佛要將頭頂的蒼穹掀開,更讓城牆上的燕軍驚慌不已。


    牛存節連忙來到牆垛旁,他極目向南望去,隨即麵色微變。


    隻見城外遼闊的大地上,一支精銳無比的親衛營拱衛著一位中年武將出現在陣地上。


    清亮的天光中,這位中年武將身披甲胄策馬而立,他身後矗立著兩杆大旗。


    左麵寫著“大齊懷安郡公”,右麵寫著“靖州大都督厲”。


    所有人都知道厲天潤身為主帥不會親身上陣,但是隻要他一身戎裝出現在戰場上,靖州軍將士就能得到最大的鼓舞。


    春風吹過眼前,厲天潤抬頭望著遠處的雍丘城,一字字道:“擊鼓,進軍。”


    “遵令!”


    傳令官漲紅著臉奮力大喊。


    雄渾鏗鏘的鼓聲響徹在天地之間,靖州軍各部在這鼓聲之中踏足邁步,一往無前!


    ……


    齊建武十五年,元月二十二。


    靖州都督府厲天潤親自指揮八萬大軍,強攻仍有三萬燕軍駐守的雍丘城。


    此戰在牛存節等人的指揮下,燕軍的抵抗頗為頑強,然而當沫陽路兵馬都總管朱振臨陣倒戈,靖州安平軍攻破北城,燕軍登時陷入一片驚慌失措。


    悍勇無比的徐桂領著安平軍,從北到南徑直衝過去,一路踏碎無數阻攔,順利搶占雍丘南門。


    城破已然成為定局,部分燕軍轉入巷戰,另外一部分人則潰逃或者投降。


    當牛存節和數十名親兵陷入安平軍的重重包圍、不得不束手就擒的時候,剩下的燕軍將領終於徹底失去抵抗的勇氣。


    雍丘城就此易主。


    厲天潤一日攻破雍丘的消息宛如插上翅膀一般,迅速飛向天南地北,傳進所有人的耳中。


    如同烈火燎原,天下皆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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