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幾件大事紛至遝來,吸引著京城無數百姓的關注。


    韓靈符的葬禮莊嚴肅穆,出殯之日天子親至,滿城權貴無人缺席。


    刺駕大案水落石出,李宗簡再度成為世人口誅筆伐的對象,隻是當今天子寬仁,念在同為先帝血脈的份上饒他一命,將他關在天牢之內。


    京軍兩大營將士從江北載譽歸來,陸沉和韓忠傑代表天子,至北郊春風亭相迎。


    去時六萬人,歸來不足四萬,但是活著的京營將士在經過戰火的淬煉之後,一舉一動皆能展露出剽悍勇猛的氣勢,令道旁圍觀的百姓滿心震撼。


    在這些大事的映照下,朝堂上的人事變動似乎不堪一提。


    禮部尚書謝珍乞骸骨,天子賜下禦筆《禮經》一部並黃金百兩,加封謝珍為觀文殿大學士,後者以正一品銜致仕,算是有始有終榮歸故裏。


    經由吏部推舉、天子允準,禮部左侍郎李適之擢為禮部尚書。


    “李尚書不在府上?晚輩本打算借著這個機會恭賀他高升之喜。”


    相府花廳內,陸沉笑吟吟地看著對麵的老人,這句話裏隱隱透著言不由衷的意味。


    李道彥抬手點了點他,微笑道:“明知故問。他剛剛履任禮部尚書,手頭上的事情還沒有理順,迎來送往更不可少,哪有閑暇待在家裏陪我這個老頭子。”


    陸沉的目光掃過麵前桌上的珍饈美味,讚歎道:“父為宰執,子為尚書,錦麟李氏不愧江南第一望族。”


    老人打趣道:“話雖如此,卻還是比不上廣陵陸氏。”


    站在旁邊侍奉的少年李公緒不禁莞爾。


    陸沉故作苦惱地說道:“老相爺,晚輩不曾得罪過你,何苦要用這種捧殺的手段。”


    “捧殺?”


    李道彥琢磨著這兩個字,悠然道:“老夫卻不覺得。你青雲直上之前,得益於令尊的辛勞勤懇,廣陵陸家便已是淮州本地豪門。如今你權傾朝野擁躉甚眾,在江北更是登高一呼應者如雲。除此之外,翟林王氏舉族遷至廣陵,這可是比李家更勝一籌的千年門閥,也願唯你馬首是瞻。更有七星幫林家,這等草莽之中力壓群雄的勢力,甘為你麾下行走。如此算來,廣陵陸氏如何稱不得坊間第一望族?”


    這番話若是換個人來說,自然不懷好意似有所指。


    權傾朝野、馬首是瞻、力壓群雄,這些形容聽來令人毛骨悚然,就差把功高震主這四個字直接寫在陸沉臉上。


    陸沉一聲長歎,轉頭盯著旁邊的少年。


    李道彥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看他做什麽?”


    陸沉的表情略顯哀怨:“我在想要不要將他逐出師門。”


    李公緒一怔,繼而忍著笑意說道:“先生,這與弟子何幹?”


    陸沉幽幽道:“老相爺要拿我作筏子,我隻好拿你出氣。”


    李公緒當然知道他隻是在說笑,於是乖巧地站在一旁。


    “不許欺負稚魚兒。”


    李道彥微微一笑,繼而對李公緒說道:“為你先生介紹一下這些菜式。”


    “是,祖父。”


    李公緒垂首一禮,然後走到圓桌一側說道:“先生,這是我家用來招待貴客的傳統家宴,共有十五盞正菜並插食八品。”


    “十五盞正菜,分別是花炊鵪子、三脆羹、萌芽肚胘、肫掌簽、鴛鴦炸肚、沙魚膾、鵝肫掌湯齏、螃蟹釀棖、鮮蝦蹄子膾、洗手蟹、五珍膾、豬肚假江鰩、蝦棖膾、二色繭兒羹、血粉羹。”


    他不厭其煩地介紹著,每說起一道菜便端至陸沉麵前請他品嚐。


    陸沉亦不推辭,一輪嚐下來隻覺格外滿足。


    不愧是傳承數百年的門閥望族,李家的廚子比起外麵那些名廚,明顯要強出一個檔次。


    所謂食在京城,陸沉這幾年也嚐過各家名店的口味,礬樓和墨苑的席麵沒少吃,但是與今日宴上的菜品比起來,不說有極大的差距,口感上確實不可同日而語。


    李道彥年紀大胃口小,隻略用了幾筷子,大部分時間都是麵帶微笑地看著這對格外融洽的師徒。


    品嚐過後,陸沉飲了半杯綿和的荻花雲,讚道:“如此美味佳肴,不知有多少老饕求而不得。”


    李道彥溫言道:“伱喜歡就好。”


    陸沉歎道:“隻可惜不日便將北上,以後想吃也吃不到了。”


    李道彥忍俊不禁道:“這有何難?老夫讓家中掌勺大廚隨你去便是。”


    “當真?”


    “自無虛言。”


    “老相爺盛情,晚輩心中感激,不過還是算了。世人故土難離,隻因我一時口腹之欲,就讓大廚背井離鄉,未免不太合適。再者廚藝雖然重要,食材也很關鍵,總不能特地讓人帶著這些新鮮食材從江南送到江北,我可不想招惹那些清貴禦史。”


    陸沉將剩下半杯荻花雲飲盡,繼而滿足地說道:“酒足飯飽,多謝老相爺款待。”


    李公緒品著他先前那段話,總覺得這位年輕的先生有所暗示。


    李道彥神情淡然,隨即緩緩起身道:“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陪老夫在府內走走。”


    陸沉微笑道:“敢不從命。”


    一老一少漫步林蔭小徑,李公緒恭敬地跟在後麵。


    相府占地麵積頗為廣闊,亭台館閣不一而足,更有嶙峋怪石林立,活水穿府而過,乃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園林。


    數百年富貴底蘊,細節處更顯不凡。


    隻不過這兩人的心思顯然不在風景之上。


    今日是李道彥通過李公緒,特地邀請陸沉過府一敘,算是為他踐行。


    宴前小坐,宴中笑談,論的是風花雪月和京中趣事,眼下理當進入正題。


    李道彥當先開口,淡然道:“前日老夫收到一封來自江北的密信。”


    陸沉安靜地聽著。


    李道彥繼續道:“寫信之人乃是淮州刺史姚崇。”


    陸沉雙眼微眯,道:“我記得姚刺史是老相爺的門生?”


    “可以這麽說,不過他有今日之地位,與老夫關係不大。”


    李道彥一言帶過,意味深長地說道:“姚崇在信中隻說了一件事,他想回京任職,哪怕品級下降亦無妨。”


    地方官想入京謀求一個京官的身份並不稀奇,但刺史不一樣,這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封疆大吏。


    姚崇在淮州雖然談不上土皇帝,卻也算得上令出一門一言九鼎。


    更不必說現在中樞各部衙基本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適合姚崇的位置,他冒然調回京城多半會是暫時賦閑的待遇。


    在這種情況下,他想調回京城就顯得頗為古怪。


    陸沉心中一動,此前他曾經和厲天潤談過這件事,當時並未抱著太大的希望,因為刺史位高權重,論重要性不弱於六部尚書,這種層麵的官員當然不可能隨意更換,再者他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取代姚崇。


    沒想到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姚崇就心生退意。


    在這位見慣官場風雨的老人麵前,陸沉平靜又坦然地問道:“莫非老相爺懷疑此事與我有關?”


    李道彥不置可否,緩緩道:“姚崇在信中沒有提到你的名字,隻說他想回京任職,而且他已經做了六年淮州刺史,按照朝廷的規製也該換一換。考慮到淮州一地的特殊性,老夫便想問問你,倘若是你想換掉姚崇,那麽老夫可以換上一個令你滿意的繼任者。”


    陸沉道:“老相爺高看我了,我對此事毫不知情。”


    李道彥問道:“果真不知?”


    陸沉微微搖頭,從容地說道:“確實不知。其實不管誰是淮州刺史,想來他不會刻意刁難陸家的產業,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也有道理。”


    李道彥語調溫和,望著前方的水榭風亭,斟酌道:“那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舉薦?”


    陸沉失笑道:“老相爺這話無疑是問道於盲,如果是軍中將領,我還能說出點門道。事關朝中文臣,又是刺史這個級別的高官,我怎麽可能胡言亂語?”


    “也罷,就讓吏部推舉吧。”


    老人麵上古井不波,那雙蒼老的眼睛愈顯深邃。


    走在後麵的李公緒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陸沉心如明鏡,身邊這位老人堪稱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見過最複雜的人物。


    尋常的標準在他身上沒有任何意義。


    他既是扶保大齊江山、與先帝肝膽相照的忠臣,也是很多百姓眼中的門閥之主、為李家攫取無數財富的當朝奸相。


    他對陸沉既有提攜照拂之情,又從未斷過敲打警醒之舉。


    便如方才之問。


    倘若陸沉稍微露出一些破綻,老人便可以輕而易舉粉碎厲天潤暗中所做的謀劃。


    沒有他點頭允許,淮州刺史便隻會是姚崇繼續擔任。


    一念及此,陸沉轉頭看著老人清瘦的身軀,一時間心有所感,輕歎道:“其實很多時候,我看不明白老相爺的心思。您給我的感覺十分矛盾,就好像一個懵懂的幼童,麵對眼前琳琅滿目的玩器,什麽都不想放下,什麽都想攏在懷中。”


    李道彥麵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


    繼而發出一陣爽朗且罕見的笑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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