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號,周五。


    “蘇默,我今晚回去收拾東西,明天正好趁著周末搬到你那住。”


    中午的食堂,心情愉悅的周明瑞難得買了一瓶快樂水。


    “你和房東談完了?”蘇默含笑問道。


    噸~噸~噸~


    周明瑞飯前先喝“水”,然後重重地應了一聲:“嗯!”


    知道蘇默好奇他是怎麽談的,他主動解釋起了自己的操作:


    “就像我提前退租,是我先違反了合同一樣,合租室友發出噪音擾民,影響到了我的休息,我也可以要求房東消除不合理的噪音。


    “當然結果你也知道……房東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既然他不能消除噪音,我就有權請求解除租房合同。”


    “但噪音的界限並不太好認定……”蘇默看著他,聲音輕輕地飄過,“這就是你通宵了好幾天的原因?”


    “是的,對於生活噪音,法律上有著專門的界定標準,為了解決爭議,我隻能手動取證。”


    帶著一點點苦澀和無奈,周明瑞歎息著說。


    回憶起那幾天不休不眠的痛苦經曆,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胸前左下方的位置。


    他還記得心髒由於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經過超負荷工作在胸腔裏噗通噗通地劇烈跳動,動靜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


    蘇默繼續問道:“你買了個噪音監測儀?”


    “沒錯。”周明瑞笑著回答,“是在跳蚤市場買的,原價一百二,我砍到了六十五!”


    說到自己成功砍價的經曆,他炫耀似地伸出手比劃了兩下。


    見周明瑞一隻手比了個五,一隻手比了個六,蘇默的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看來你很清楚,測試儀之類的專業儀器,需要商家提供校驗證書才能發揮作用。


    “但個人取證噪音,哪怕購買價值數十萬、擁有校驗證書的專業儀器,隻要檢測者不具備相關的資質,檢測出來的結果依然不具備法律效力。”


    “對啊,而且我也不可能請專業的檢測機構來檢測噪音,這樣我兩個月的房租估計還不夠用來支付費用。”周明瑞狡黠地笑了,“因此這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一場民事糾紛;我取證的數據是給房東看的,而不是給法官看的。”


    “嗬嗬……”


    蘇默勾勒的笑意略微深了一些。


    他腦海中悄然浮現起另一個場景。


    為了拿回安提格努斯家族的筆記,一名密修會成員深夜潛入了莫雷蒂家。


    他的潛入很順利,沒有驚動房子的主人,克萊恩和班森各自躺在木製高低床上沉沉地睡著。


    密修會成員來到書桌前翻找,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他停下動作,微側耳朵。


    身後的心跳頻率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加急促……


    有人醒了,身形瘦削的密修會成員冷酷地想。


    他正想轉過身,讓這位倒黴蛋繼續睡下去,或是永遠地睡下去,後背卻因一陣被威脅的寒意而驀然一僵。


    “這位先生,晚上好。”


    他聽見了一道含著輕笑的聲音。


    密修會成員繃緊了身體,悄然握住雙手。


    而那道聲音的主人卻沒有任何應激的反應,像是不曾注意到他試圖反擊的姿態,又或者說……看到了,但並不在意。


    他的語氣依舊悠閑而淡然:


    “請您舉起雙手,轉過身體,盡量慢一點。


    “坦白地講,我是個膽小的、容易緊張的人。


    “如果您速度太快,我會被嚇到的……


    “不敢保證,不出現誤擊發的情況?”


    密修會成員心中更為警惕,雙手半舉於腦袋旁邊,一點點地轉過身體。


    他兩條濃密鋒銳的棕黃眉毛下,是一雙凶惡如野獸的蔚藍眼睛,而映入他眼簾的是此行的目標之一:克萊恩·莫雷蒂。


    下鋪的克萊恩不知何時坐起了身體,手中握著一把製式左輪,槍口正對準了他的腦袋。


    見到他“聽話”的舉動,克萊恩滿意而矜持地點頭:“對,就是這樣。”


    等密修會成員完全轉過了身,他從容地輕揚下巴,和氣地開口:


    “先生,我們出去談吧,不要打擾到別人的美夢。


    “嗯,動作慢一點,腳步輕一些……”


    克萊恩的嗓音低柔溫存,透著些漫不經心的愉快意味。


    “……這是一位紳士最基本的,禮貌。”


    於是這位疑似非凡者的密修會成員,就這麽被一個從心的普通人威懾住不敢輕舉妄動,將“出去談吧”自動翻譯成了“開門跑路”,然後倒黴地一頭撞進值夜者們的包圍圈自投羅網。


    他不會想到一副神槍手氣勢的克萊恩,實際上是個碰槍沒多久的菜鳥。


    他不會想到那把威懾住他的左輪手槍,第一發其實是防備誤擊發的空彈。


    他不會想到克萊恩的倚仗並不是武器,而是《演員的自我修養》……


    綜上,蘇默完全可以想象出拿到辛苦檢測的噪音數據的周明瑞,是如何連唬帶騙地跟房東“親切”交流、“友好”商談的。


    他讚歎道:“我一直認為……”


    “嗯?”周明瑞邊往嘴裏扒飯,邊抬頭看他。


    “你當區區一個打工人,屬實是太屈才了。”


    周明瑞歪了歪頭,笑道:“我可以把這句話當做誇獎嗎?”


    解決了普通的午飯,迎來了普通的午休,度過了普通的午休,又是下午普通的工作,完成了普通的工作,普通的下班開始了。


    平平無奇的一天又結束了。


    第二天的周六上午,蘇默乘坐公交車,前往周明瑞即將搬離的合租房。


    他和周明瑞約好了幫他搬家。


    蘇默來到周明瑞租住的老小區,矗立的樓房老化的外牆刷上了新漆,每幢樓的側麵都塗上了大而顯眼的幾幢編號。


    蘇默很快找到了周明瑞居住的三幢,小區的樓房沒有電梯,他順著樓梯一層層地走上去。


    樓梯的每一層拐角不是封閉的牆壁,而是供一層樓的居民使用的公共廁所,打掃的還算勤快,蘇默經過的時候並沒有聞到明顯的臭味。


    周明瑞住在三幢的604戶,也就是頂樓,蘇默臉不紅氣不喘地一口氣爬到六樓,神情有了一瞬即逝的恍惚。


    換作是穿越前的他……


    蘇默晃了晃腦袋,驅逐了多餘的情緒,進入六層的通道走向604戶的門口。


    每一戶的正門對麵,都有一扇掛著小鎖的木門,路過一個恰好半開著的木門前,蘇默往裏麵瞟了一眼。


    木門裏是一個目測三、四平米的小廚房,處處洋溢著生活的氣息。


    灶台、洗手池、油煙機、壁櫥櫃等一應俱全,掛毛巾的架子前方的牆壁上,嵌著一麵沒有邊框的鏡子,鏡子的右下方粘著一個牙杯,裏頭塞了梳齒一疏兩密的兩把木梳子和一把塑料梳子,梳子前端還套著幾根蓬鬆的發帶。


    蘇默來到604戶的門前,604戶的正門有兩扇門,裏邊是紅棕色的木門,外邊是老式的金屬架門,靠內的一側還釘了一整麵的紗網。


    拉開外圍的金屬架門,蘇默抬手敲起了紅棕木門。


    五秒後,周明瑞給蘇默開了門,然後側身讓開了一條通道:“不需要換鞋,可以直接進來。”


    等蘇默進來後,他又抬起食指豎在嘴前,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有人在睡覺。”周明瑞低聲說。


    蘇默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你那個室友?”


    周明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說道:“他是他,我是我。反正今後也不會再見麵,沒有必要橫生枝節。”


    “就這麽算了?”蘇默追問,“你甘心嗎?”


    周明瑞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要說甘心,我肯定是不甘心的。但報複什麽的……說實話,我以前和房東相處的還算不錯,就,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蘇默無言地看著他。


    如果是他,他也會做出和周明瑞一樣的決定。


    盡管周明瑞利用話術成功令房東妥協,但兩相比較,處於弱勢地位的仍然是他。


    如果房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死腦筋,一拍桌子說“好啊,咱倆法院見”,那外地來的打工人、在本地缺乏人脈和根基的周明瑞,還真沒有什麽好辦法,甚至可能會被官司拖得丟掉了工作。


    因此無論出於什麽理由,他都不能夠把事做絕,必須給雙方留有一份轉寰的餘地。


    隻是……


    周明瑞是平衡了理性和感性後選擇了放過,而蘇默綜合考慮更多的則是——利益。


    通過報複帶來的一時痛快,無法抵消為此受損的利益,所以他選擇了忍耐。


    暫時。


    而這,或許就是他和周明瑞最大的區別。


    ‘我和你的相處有多少扮演成分?


    ‘或許還是有那麽一點真心……


    ‘畢竟真要是一個完全虛偽的家夥,以你的敏銳,早就不動聲色地疏遠了吧?’


    “我們出發吧。”蘇默閉了閉眼,剛冒頭的感性再一次被理性壓製,他彎起眼睛微笑了下,“你的行李呢?”


    最後他們是打車回去的。


    蘇默提議坐公車省錢,但周明瑞這次的態度卻是格外的堅決。


    “你是來幫我搬家的,總不能讓幫忙的朋友擠兩次公交。”


    周明瑞這麽說,並在出租車抵達後堅持一個人付了錢。


    蘇默眨了眨眼,幻視了一出他為自己的錢包默默哀悼的畫麵……


    兩人拉著行李箱和各種大包小包,乘坐電梯上了二十四樓,蘇默輸入密碼打開防盜門,回過頭告知一聲:“好了,進來吧。”


    進門後把鞋子收到了玄關的鞋架上,蘇默拿出為周明瑞準備的新拖鞋,等周明瑞換上後,把他和他的行李一起帶到了收拾好的主臥。


    主臥的裝修風格是年輕人偏好的現代簡約風,選取的家具色調輕盈明快,加上四麵沒有貼牆紙、隻是簡單裝飾的白牆,看起來幹淨而整潔。


    周明瑞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房間,在房間裏四處走動來回轉悠。


    蘇默沒有打擾他,隻是安靜地抱著雙臂倚靠在門前,一眨不眨地凝望著虛空。


    “蘇默?蘇默?”


    周明瑞的呼喚喚醒了他。


    “……我在。”蘇默有些遲鈍地回答。


    “你沒事吧?”周明瑞臉上浮起一抹憂色,“我剛才喊你半天你都沒反應。”


    蘇默搖頭:“沒事,可能是昨晚熬了夜的緣故。”


    “嘖嘖,你這是隻許百姓點燈,不許州官放火啊。”周明瑞開了個玩笑,“那我就把你送我的話還給你好了,注意保重身體。”


    蘇默神色自若:“謝謝,但我對我的身體情況很有逼數。”


    周明瑞“切”了一聲,又好奇地問道:“你昨晚熬夜幹啥了?追番、看小說、刷視頻、打遊戲?可我感覺你不像是會因此放棄自律的人啊?”


    蘇默抽了抽嘴角:“謝謝你的抬舉啊……”


    他穿越前還真就集齊了這四個熬夜的理由……


    “難不成是……”周明瑞沉思了兩秒,忽地抬頭,眼中寫滿了驚恐:“熬夜學習?!”


    蘇默長聲一歎,從嘴裏吐出兩個字:“點燈。”


    “什麽?”周明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是自己說了嗎?”蘇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為了點燈啊。”


    蘇默領著周明瑞來到隔壁的側臥,也是他自己的房間。


    周明瑞剛進門就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他斟酌著言辭,難掩迷惑地問:“你這個臥室裝修得是不是太,額,喜、喜慶了點?”


    他的描述還是保守了。


    一眼望去全是大紅色,不僅家具是大紅色的,窗簾是大紅色的,牆紙是大紅色的,就連天花板都尼瑪被刷成了大紅色!


    就這麽一小會兒,周明瑞都覺得自己雞皮疙瘩快起來了,要是呆久了多半得掉san值。


    蘇默微微垂眼,貼心地先送周明瑞回客廳,然後講述了他之前與一對情侶合租,然後那對情侶結婚搬走了的往事:


    “這個房子其實也是那對夫妻的,出租的側臥最早是想留給長輩,因此也是以長輩喜好的風格裝修的。


    “但他們的長輩就想留在家鄉安度晚年,死活不願換個地方生活,無奈之下隻能作罷。


    “後來他們想要把空置的側臥出租,補貼一下收入,一開始隻限定了女生,不過有意向的女生在看了臥室的實拍照片後,都……”


    他適時打住了話頭。


    周明瑞默默補上了後續:


    對不起,打擾了,告辭.jpg


    別說是女孩子了,這破裝修他這個男的也遭不住啊!


    “總之,”蘇默對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可這個房間看起來也……太不對勁了。”周明瑞深吸一口氣,直白地說了出來,“會不會有什麽陰謀?涉及到傳聞中的邪術啊,厲鬼啊之類的?”


    他努力回憶自己看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懸疑恐怖靈異類型的小說、帖子、影視等等,試圖從繁雜龐大的記憶裏搜尋到一二線索。


    “不用擔心,我仔細地檢查過,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布置。”蘇默平靜地說,“哪怕真出現了所謂的鬼怪……”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漆黑幽深的眼眸裏漾起一抹奇異的笑意。


    那個瞬間,周明瑞莫名地毛骨悚然,感到了一種即將沉淪般的冰冷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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