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穿著紅嫁衣的沈藝殊之開始是離得較遠,孟婆看不清楚她的麵容,隻依稀看到她穿一身紅。


    可那天血月升空時,她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沈藝殊的模樣,此後時常做夢。


    “昨天的十裏坡鬼案中,我被困在喬越生夢中時,就見到她越走越近,像是在喊我了。”


    孟婆的話令趙福生不由毛骨悚然。


    她夢境的變化可不是什麽好現象!


    從孟婆話中提到的夢境內沈藝殊的形象,與紅鞋鬼案中因被吳老財強娶跳井而死的新娘形象相吻合。


    可是這件事情還有許多怪異的地方。


    首先是孟婆半夜收到的信。


    先不提信件的內容前後矛盾,就是送信的方式也是詭譎離奇。


    夜半送達,染血家書,到手後家書滲血,且醒來又不見信的蹤影,像是做了一場波詭古怪的夢。


    最奇怪的則是,孟婆收到信時看不清信內的內容,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卻又逐漸‘讀’到了這封帶血家書。


    隨著帶血家書一起出現在她夢境內的,還有她女兒的影像——據她所說,如果紅鞋鬼案的厲鬼與她女兒有關,孟婆看到的身穿紅袍的沈藝殊,應該是她臨死前的樣子了。


    ……


    趙福生心中正想著事兒,突然耳畔聽到了孟婆的呼喊:


    “大人?大人?”


    趙福生一下驚醒,抬起頭側臉看她:


    “嗯?嗯,怎麽了?”


    孟婆雙手抓著圍裙擺,眼神帶著殷切:


    “大人可是想到什麽了?”


    “是有一些想法。”趙福生點頭。


    此事原本就與孟婆相關,又事關鬼案,趙福生索性將心中的幾處疑點說了出來:


    “首先我在懷疑的一個點:紅鞋鬼案中的厲鬼是不是你的女兒。”


    她這樣一說,孟婆心中不由一驚:


    “大人認為43年前黃崗村吳老財強娶的女子並非我女兒?”


    趙福生皺眉道:


    “原本我認為是有瓜葛的。”她重點強調了‘原本’二字,當即說得孟婆有些不知所措。


    “但你今日提到了幾個重點,讓我推翻了原本的猜測。”


    她分析:


    “首先是你收到的血書。”趙福生頓了頓,接著又道:


    “血書究竟是真正的書信,還是大凶之物?”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點。


    孟婆聽到這裏,一下怔住。


    她也算是頗有見識、果敢的女人,否則當年是絕不敢因為這封書信獨自離家出走的。


    此時聽出趙福生的言外之意,不由愣愣道:


    “大人意思是,我女兒當時,是、是死是活?”


    大凶之物一般是伴鬼而生。


    如果孟婆當時收到的是一封鬼信,那麽毫無疑問,信的主人已經是死後厲鬼複蘇。


    反之,孟婆收到的真是一封真實、求救的書信,那麽沈藝殊當時就還活著。


    她這樣一說,孟婆打了個寒顫。


    許多事情她心中興許隱約已經有數,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眼下趙福生將話題挑破,便無法再裝聾作啞了。


    43年前,孟婆在收到女兒求救的血書時,女兒已經死了,她收到的是一封大凶之物。


    這也才能解釋她為什麽夜半收信,收信時家裏人全然不知,房屋沒有開啟過,且信件離奇消失,但事隔多年她又逐漸能‘看清’信中內容了。


    “還有一點,你提起血信時,我為什麽說信你,除了因為我信任你人品、性格,且感受到了‘信件’二字的威懾力外,”趙福生說到這裏,略微頓了片刻,接著看了孟婆一眼:


    “還有就是十裏坡鬼夢中的情景,我提到過。”


    孟婆幽幽的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


    “大人提到過,在荒村族學的鬼夢境中時,喬越生的鬼影出現,提刀砍向血月。”


    事到如今,孟婆也不再隱瞞:


    “當時大人說在鬼夢重置前,看到有一塊帶字的‘紅紗’將鬼刀擋住。”


    趙福生說道:


    “是這封你女兒寄來的家書嗎?”


    孟婆苦笑了一聲:


    “興許是吧。”


    其實那時她聽到趙福生的話,內心也是很慌亂的。


    這封書信的事隱藏在她心裏已經好幾十年了,初時說出來無人肯信,如今孟婆卻也不肯再對人說。


    “43年的時間,有許多時候我都在問自己,當年那封夜半收到的信究竟是真是假?”


    孟婆說完這話,又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趙福生沒有催促她,隔了好半晌,孟婆自己倒是醒悟過神來,歉疚的笑了一聲:


    “我走神了,人上了年紀,思維總不集中——”


    “不要緊。”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理解孟婆內心的糾結。


    孟婆並非真如她自己所說因上了年紀而走神,而是她對這封收到的家書感受複雜。


    言歸正傳。


    孟婆壓下心中的雜念:


    “我收到的家書,興許是大凶之物,這也意味著我的女兒早在43年前就已經遇害了。”


    她說這話時,雙手握拳,用力按壓在自己膝頭,壓製內心的複雜感受:


    “大人先前提到的推翻原本猜測是什麽意思?”


    “既然血信是大凶之物,它是如何被送到你的手中?”趙福生的問題一下將孟婆問住。


    “是啊,信是誰送我的?”她喃喃的道:


    “人托人送信可以借驛站、商隊,鬼又托誰送信呢?”


    “有沒有可能是厲鬼自己送的?”趙福生突發驚人之語,說的話令孟婆驚得一下站起身來了。


    “鬼送信?”孟婆驚問。


    趙福生點了下頭:


    “假設厲鬼複蘇之後,是以送信的方式標記人呢?”


    她知道沈藝殊是孟婆內心的軟肋,故意避開了提及她的名字,孟婆心念一轉,就明白她話中之意了:


    “大人是說,我女兒厲鬼複蘇之後,將這封前後矛盾的書信寄給了我?”


    “有可能的。”趙福生道:


    “我們也處理過不少鬼案,你也經曆過十裏坡案,應該明白厲鬼的殺人法則是與生前經曆、執念息息相關的。”


    孟婆此時心亂如麻,聽她這樣一說,卻點了點頭。


    假設沈藝殊臨死之前陷入絕望境地,心心念念都是想要向母親求救,那麽這種執念在她死後一旦厲鬼複蘇,便會形成獨屬於這個鬼物的法則。


    厲鬼一旦出現,便會遵循生前的心願,依照這個法則行事。


    沈藝殊生前想念母親,定是寫過書信,隻是不知為何沒有寄出,直到她死後,這封書信才由‘她’自己送到母親手中。


    而孟婆收了這封信後,因緣巧合之下,這封信與她合而為一。


    受大凶之物的影響,孟婆成為了一個特殊的馭使‘凶物’的存在——這使得她既非馭鬼者,卻又擁有馭鬼者的力量。


    但因為這大凶之物早與她相結合,因此旁人看不出端倪。


    趙福生這樣一分析,情況就明朗了許多。


    “我的猜測未必是完全準確,但如果屬實,那麽黃崗村的紅鞋鬼案,未必是你的女兒了。”趙福生嚴肅道:


    “人可以騙人,但鬼卻不能騙人。”


    趙福生看了一眼孟婆:


    “據我所知,厲鬼法則短時間內很難有大的變化,同樣是事發是在43年前,一個是送鬼信,一個是紅鞋殺人,兩者南轅北轍。”


    孟婆聽到這裏,終於明白她話中意思:


    “也就是說,兩者毫不相幹,線索斷了。”


    “不。”


    趙福生搖頭:


    “恰恰相反,我現在倒認為紅鞋鬼案極有可能與你女兒案件相關聯。”她笑了笑,“我說過,鬼不能騙人,但人卻可以騙人。”


    紅鞋鬼案與沈藝殊出現的時間相近,兩者年紀相仿,且鞋碼一致,死前極有可能都是身穿喜服而亡。


    “這些共同點可不是巧合。”


    她道:


    “兩者一旦有了牽扯,那麽順著紅鞋案往下查,總有一日你女兒的事情也會水落石出。”


    孟婆本來有些喪氣,聽了她這樣一說,眼睛不由再度亮起來了。


    “嗯!”她點了點頭。


    趙福生又道:


    “更何況以上這些情況隻是我猜測,未必做得了準。”她歎了口氣: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涉及鬼案,我們所知並不多。”


    興許厲鬼法則會因某些情況也會發生改變,也有可能厲鬼的殺人法則未必隻有一個——“當日二範他們信誓旦旦說鬼不可能成雙成對出現,後來我爹娘同時厲鬼複蘇,變成雙鬼案,也打破了鎮魔司以往的記錄。”


    “無論如何,紅鞋案是要查的,這一趟昌平郡之行,我們正好要前往金縣,到時下船打聽一下吳老財家的去向,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一問便知道了。”


    趙福生的話令孟婆惶恐不安的立刻就安定下來了。


    她總有一種使人鎮定心神的力量,仿佛再棘手的案子,再難纏的事件,落到她手中,經她冷靜分析,便總會給人一種遲早會解決的希望。


    “我聽大人的。”孟婆說道。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些倒在其次,反倒你提及的鬼夢,讓我有些擔憂——”


    她先前無論提及紅鞋鬼案,還是孟婆被厲鬼送帶血家書時都冷靜自持,語氣從容,可此時提到孟婆的鬼夢時,語氣中卻情不自禁的染上了幾分愁緒。


    “鬼信你‘看’得越來越清楚,你女兒的影像也越來越清晰,離你越發近,這不是什麽好事——”


    趙福生話音一落,孟婆便笑了:


    “我知道的。”


    她低頭微笑,神情溫和:


    “可能我將信完全看完,我女兒走到我身邊時,興許就是我的大限將至了。”


    孟婆的表情溫柔,伸手理了理先前被自己拳頭壓亂的圍裙,輕聲道:


    “不瞞大人,我這一生早活膩了,隻是死又死不了,也不甘心去死。如果不是遇到大人——”


    她抿唇一笑,道:


    “我如今唯一的心願,就是查出我女兒當年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最好是能替她報仇,若是實在弄不明白,我便聽天由命了。”


    人總難免一死,活到孟婆這樣的歲數,生死早堪破了。


    “若是以前,說到死了,我還有些不甘,但如今結識大人,若我死了,這樁鬼案,大人會查下去麽?”


    她看向趙福生,嘴角帶著微笑,眼裏卻含著淚光,將期盼、信任俱都交托其中。


    這一份信任太過沉重,也太過珍貴,蘊含了孟婆畢生的希望。


    趙福生與她目光對視,最終點了點頭。


    她承諾:


    “我會的。”


    “好。”


    孟婆放下心中大石,將眼裏的淚光壓了下去,點了下頭:


    “那我去準備一些材料,這次出行,我要替滿周熬些藥糖,替小張也試試多熬幾副湯,看他喝點會不會補些人氣——”


    “你去忙吧。”趙福生微微一笑,也應了一聲。


    兩人在無聲的目光交流中,彼此無聲交托,心意相通,許多話已經不需要再說。


    孟婆起身出去。


    等她走後,蒯滿周突然伸手將趙福生抱住。


    “福生,你累不累啊?”小丫頭突然問道。


    趙福生收回眼神,笑著看她:


    “我什麽事也沒幹,累什麽?”


    “誰的事你都在管。”小孩抱怨。


    趙福生放聲大笑,揉了揉小孩的頭。


    ……


    之後的幾天時間裏,孟婆時常拿錢采買藥材、麥芽等物,一天之中除了在屋裏睡覺,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廚房中,很少出來。


    廚房裏傳來各種各樣可怕的味道,有時也夾雜了一些香甜,偶爾她還端了一碗漆黑濃稠的湯出來給張傳世喝。


    這樣的情況下,鍾瑤三人既覺得恐慌,又有些疑惑。


    夏彌生時常躲在屋子的角落望著這荒謬又和諧的一幕,看到鎮魔司內不慌不忙的眾人,滿臉不解的問餘平:


    “二哥,你說這是咋回事?她趙大人不是說了要應丁大同之召去昌平郡嗎?”


    這都過兩三天了,到底還走不走?


    “這裏去昌平郡,就是快馬加鞭,至少也要五、六天行程,如今已經27號了,丁大同給我們的期限是在12月初。”


    哪怕就是完不成此行征召的任務,三人也該想辦法趕路回去。


    可偏偏趙福生答應了同行,又沒有出行的準備。


    這些人下廚的下廚,吃藥的吃藥,趙福生天天躲在房裏,劉義真也是背著個棺材不離手。


    “哪點兒像是要出門的?”


    不止是夏彌生有這樣的疑惑,餘平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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