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趙福生的目光一動,她還沒來得及起身,蒯滿周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絲輕揚——一條細得幾乎肉眼無法看清的黑氣從小丫頭的長發間飛出,直撲櫃閣中,將其中一個閣子內的卷宗掃了下來,飛落進小孩手中。


    小丫頭接過之後看了幾眼,將卷宗遞到了趙福生手上。


    趙福生摸了摸她腦袋,隨即將卷宗拆開。


    上麵記錄著:大漢朝221年6月14。


    ……證人少了一個。


    湯祖望作為當年案件的調查者,第一時間也注意到了證人少了一個。


    通過確認當年的卷宗,湯祖望最終推測:


    失蹤的證人是特殊的‘裁縫’(?)。


    他在這段話後麵打了個疑問,顯然這個事情湯祖望當年也並不確認,隻是推測。


    湯祖望在後續記錄道:


    孫家要辦喪事,未來得及說明死者是誰,死因為何。


    與裁縫相關經手的物件:壽衣?壽鞋?他在後麵又以朱砂記錄:興許是屍體。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人的死亡方式千奇百怪,除了壽終正寢,還有遭遇橫禍。


    興許是病死、遇鬼死、遭人殺害,也有可能遇到天災,亦或是其他的不幸。


    而這些死亡方式中,可能會有導致死後遺體不完整的——尤其是一些犯法後遭遇斬首而亡的,其家屬希望死者下葬時體麵一點,便會花大價錢請人將不齊整的屍體縫合。


    這樣的人屬於特殊的‘裁縫’,收的費用不低,但因為幹的活不體麵,遭人嫌棄晦氣,許多居住在義莊、棺材鋪子之中。


    金縣當年也有這樣的人,是受官府雇傭,名義上吃朝廷俸祿,專為一些被斬首而死的人縫合屍身。


    如果孫家也有人需要這樣的活,要是找人,定會私下找到他的。


    通過查訪,湯祖望得知金縣的這個縫屍人名叫劉大力,是義莊仵作收養的孤兒。


    他智力發育遲緩,直到七八歲才開口說話,平時話不多,從大漢朝205年秋開始接手縫屍之事——這個時間也很有趣,距離221年剛好16年的時間,也是孫府事件發生數個月後。


    ……


    湯祖望作為金縣鎮魔司的令司,其實此時已經展露出對案子非凡的嗅覺。


    時間卡得過於巧合,他還沒有見到劉大力的人,已經意識到孫府的案件十分棘手,孫府當時聘請的‘裁縫’有怪異。


    但他性情謹慎,辦事不靠猜測,因此雖然知道這一趟查詢可能是無功而返,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他仍親自前往金縣義莊走了一趟。


    案件記錄到這裏,又再次斷了。


    趙福生看到此處,倒有些同情這位二十多年前無辜死於孫府鬼禍的金縣令司了。


    這一封特殊的卷宗之所以會一分為多份,記錄得斷斷續續,完全是因為湯祖望意外身亡的緣故。


    她拿著卷宗怔愣了片刻,孟婆便也似是心有所感,跟著歎息了一聲:


    “大人說得不錯——”


    人性複雜。


    大漢朝的鎮魔司也養出了性格迥異的馭鬼者。


    鎮魔司內有像上陽郡臧姓銀將一樣殺人如麻,製定‘初夜權’這樣法則的濫殺人命、害人性命,將人逼成鬼的一方大將,也有像湯祖望這樣,馭鬼在身,卻又人性未泯,意識到孫府案子有問題,認真鑽究,從細微處入手調查的馭鬼者。


    孟婆的神情複雜,說完這話之後幽幽的歎了口氣,不知是在為自己的女兒、未能成為女婿的孫紹殷,還是為這位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的湯祖望而感到歎息。


    趙福生嚐到了不用自己動手的甜頭,又吩咐蒯滿周:


    “滿周真乖,去給我將另外的卷宗也拿過來。”


    小孩一被表揚,立即歡快的蹦跳著要去取卷宗。


    陳多子一生勞碌,根本坐不住,此時一聽有事要幹,她總覺得往那一坐都是一種罪惡,當即就站起身來,立即道:


    “大人,我替你拿吧。”


    小孩一聽,衝她怒目而視。


    “你拿也行,卷宗不少,有勞你了。”趙福生笑著說了一聲。


    陳多子以往在家也幹不少活,討好母親的時候更多,但無論她做了多少事,家裏人都覺得天經地義,哪知這會兒隻是幫拿個卷宗,竟得了趙福生誇獎,一時感慨萬千,差點兒要哭了。


    “大人,大人,我隻是走了兩步,哪用大人如此客氣呢——”


    她心中感動,暗暗發誓:下次鬼禍,一定要走在前頭,若遇到危險,定要擋在大人前側!


    陳多子性情不算複雜,心中想著什麽,臉上便展現出來。


    孟婆讚道:


    “陳娘子性情也很溫柔體貼。”


    被孟婆一讚,陳多子臉頰微微泛紅。


    蒯滿周氣鼓鼓盯著陳多子看,對她搶了自己的‘活’十分不滿。


    “……”


    劉義真看得瞠目結舌,目光落在趙福生身上,她穩坐在書桌之旁,手裏已經握住了陳多子快步遞來的卷宗,正打算拆開看,並沒有將蒯滿周與陳多子爭著為她幹活的小插曲放在眼中。


    “你怎麽辦到的?”他疑惑的問:


    “一句話讓滿周和陳娘子都為你爭搶著辦事兒。”


    兩人可都是馭鬼者。


    蒯滿周年紀小、不懂事,當初因為蒯良村一事,對趙福生有感情,甘願受她使喚也就算了。


    陳娘子又不是個小孩,盧家也算昌平郡的小富之家,她生活也算養尊處優,怎麽也願意為她跑腿辦這樣的小事呢?


    陳多子不好意思的抿唇道:


    “大人對我有恩,我隻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罷了——”


    趙福生白了劉義真一眼:


    “你小子少挑撥離間。”


    說完,又順勢教育蒯滿周:


    “滿周,義真說得沒錯,你記住了,誇獎是有陷阱的,我誇你乖,是為了讓你跑腿幹活。”說完,問蒯滿周:


    “記住了沒有?”


    蒯滿周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陳多子怔懵,呆立原處。


    劉義真見她如此坦率,吃了一驚,正想說什麽,卻見趙福生突然伸手摸了摸蒯滿周的頭:


    “滿周真聰明,一教就明白了,去,替我將其他卷宗一起抱來。”


    小孩前一刻還在點頭,後一刻聽她一表揚,眼睛一亮,‘咚咚咚’往櫃閣旁跑,深怕被陳多子搶先了。


    “……”


    “……”


    孟婆與劉義真臉色青紅交錯,一時啞口無言。


    陳多子想起自己先前跑腿的舉動,頻頻轉頭看蒯滿周。


    “福生,抱回來了!”


    小孩興奮的將所有卷宗全部掃落下來,抱在懷中。


    “放桌子上吧。”


    趙福生忍笑,將陳多子取來的卷宗打開。


    “真夠會使喚人的——”劉義真嘴角抽搐。


    她把話說明白了,卻仍能將人使喚得很順手。


    趙福生一看卷宗涉及正事,頓時不再說笑,表情變得嚴肅。


    這一張卷宗仍是記錄的大漢221年的事,卻擺放在大漢朝224的標注上——這裏記錄著上一段卷宗沒寫完的案子。


    ……


    湯祖望在決意去金縣義莊走一趟,會一會這個名叫劉大力的縫屍人之前,就已經意識到這個恰巧在孫府案件後才走馬上任的縫屍人應該是與孫氏案子無關的。


    可是真正見到這個人後,湯祖望才死心了。


    劉大力當時正值壯年,三十三歲,長得五大三粗。


    收養了他的仵作也姓劉,是個矮瘦的老頭兒,見到鎮魔司的令司主事親自前來,嚇得話都說不清了。


    交談之中,湯祖望在確認了這個劉大力在十六年前並未參與孫府喪葬之事。


    卷宗登記之前,他幫著義莊仵作收殮屍骨,沒有接觸過縫屍之事。


    這樣的消息在湯祖望預料之中。


    不過隨後這位金縣的仵作便提及到了與孫府案件有關聯的另一個重要消息:在205年春的時候,金縣的前一任縫屍人離奇消失,官府遍尋不著,最初擔憂出了鬼案——畢竟此人幹的是與死人打交道的事。


    當時金縣的縣令勒令義莊停放的屍體必須盡快處理,有人認令的立即送歸家,無人認領的即刻下葬。


    涉及官司的便先將線索登記在冊,留下線索封檔便行。


    大家提心吊膽了一段時間,最後義莊關閉了一個月,最終無事發生。


    直至義莊重新啟用,從205年的四月至八月這段時間,金縣是沒有縫屍人的。


    這個活兒既晦氣又不登大雅之堂,同時需要人有膽量、八字硬。


    中間一直無人接手,好在那段時間官府案子不多,判了斬刑的人要上報朝廷批議,直至秋後才處斬,因此縫屍人的職缺並沒有對金縣造成多大影響。


    直到同年八月後,這位老仵作見始終無人上任,才推薦了自己的義子做了縫屍人。


    這些線索總結下來,意味著孫府找的這位特殊的‘裁縫’來路不明。


    趙福生將手裏的卷宗遞給劉義真及孟婆,自己又開始翻找下一卷對應的羊皮。


    劉義真飛快將檔案上的文字看完,問趙福生:


    “你覺得湯祖望能找到‘裁縫’嗎?”


    “估計不行。”


    趙福生搖頭。


    從前幾卷卷宗內記錄的線索看,孫府的案子結合金縣縫屍人意外的失蹤,給她一種過於巧合的感覺。


    她話音一落,找到了下一卷對應的羊皮,果不其然,上麵並沒有再出現與‘裁縫’相關的記錄。


    孫府尋找的這位特殊的‘裁縫’記錄便僅止於此。


    事情畢竟發生在大漢朝的205年,距離湯祖望再查詢這樁案子已經過去了16年的時間。


    因年代久遠,許多事情不再好追溯。


    不過事關鬼案,湯祖望並沒有因此灰心喪氣,他又令鎮魔司令使將前文提及的五位仍存活的孫府案相關人證傳喚至鎮魔司問話。


    變相的想從這幾人口中旁敲側擊,推測出‘裁縫’身份。


    可怪異的事情發生了。


    這幾名曾經被記錄在鎮魔司卷宗檔案中,留下過口供的證人竟推翻了16年前的說法。


    壽衣鋪老板王觀山幾人竟異口同聲的道:16年前,孫府並沒有辦過喪事。


    鎮魔司記錄,白紙黑字竟然還能有假?!


    湯祖望本來查案就心煩意亂,當即以為幾個刁民大膽戲耍自己。


    他查案盡職盡責,性情縝密細心,可畢竟是個馭鬼者,脾氣可不小,當即令人將幾人抓了起來,嚴刑拷問。


    幾人被打得半死,家產查封,親屬盡數入獄,半月下來,折磨得幾人沒了脾氣,恐懼之下倒也問出一些東西。


    受刑之後,五人之中有兩人‘認罪’,承認去過孫府,並孫家人辦喪事。


    但再一細問孫府為何人出喪時,這兩人又前言不搭後語,顯然是胡亂認罪,以求避刑。


    而寫福壽陰錢書的讀書人胡德成頗有骨氣,一直大喊冤枉,不承認曾為孫府寫過陰書,甚至聲稱十幾年前沒為孫家辦過事。


    剩餘兩個人,一個壽衣鋪老板王觀山,一個紮紙匠季老三,分別說出了兩件事。


    事件記載到此再度截止。


    趙福生無奈的歎了口氣,目光落到擺放在桌麵上亂糟糟的一大堆卷宗上——蒯滿周年紀小,雖然能受使喚,也願意跑腿辦事,可辦事不大牢靠,將這些卷宗堆積成山,一時間難以分清哪張記錄在前、哪張記錄在後,需要一一翻找才行。


    正當她欲伸手去翻找時,卻見陳多子手中握了一卷檔案,見她目光一動,陳多子慣會察言觀色,便將卷宗遞到了她手裏。


    “陳娘子真會見機行事。”


    趙福生隨口讚了一句。


    劉義真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陳多子想起她先前提及的‘讚美是種變相約束的陷阱’言論,心中既是警惕,卻又控製不住的生出被讚美、肯定後的喜悅,難以控製自己想努力變得更加‘見機行事’的表現衝動,再度替趙福生翻找起下一卷相應的卷宗,以方便她閱讀。


    這一張新翻出來的卷宗上記錄的文字並不多,隻說了王觀山、季老三二人的口供。


    王觀山說孫府沒有辦過喪事,也沒找他製過壽衣,甚至他說,孫府不止沒辦喪事,反倒辦了喜事——他們確實找了製衣鋪的人,但不是找的製辦壽衣鋪的,而是找到了王氏緞莊,買了一雙紅色的繡花鞋。


    王觀山與王氏緞莊是同屬一族,雙方走動親近。


    事後湯祖望也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拘拿過王氏緞莊的人問話,證明了他所說的話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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