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趙福生上下打量朱光嶺,朱光嶺站在那裏沒有動。


    他的容貌生得端正。


    唇上留了短須,修得很齊整,仿佛一個講究的士族文人。


    雖說他極力掩飾,但是細看之下還是感應得出來他身上若隱似無的厲鬼氣息。


    初春的時節,上陽郡的早晨僵手得很,但是他額頭、鼻尖處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衣領處也依稀能見水漬。


    麵對趙福生的打量,他不卑不亢。


    他站在那裏,目光平靜,五官仿佛石雕一般,帶著一種僵硬之感,任憑眾人注視。


    相應的,他好像對趙福生並不感到好奇,沒有要回打量她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誰嗎?”趙福生倒是來了興趣,問了他一聲。


    “徐州來的趙大人。”朱光嶺平靜的道:


    “劉掌櫃說了,徐州治下,昌平郡、萬安縣的馭鬼者。”


    “是,劉掌櫃將我的身份說得很詳細。”趙福生這話聽進劉業全耳中便有種意味深長的味道,令他不安的打了個寒顫,卻不敢在此時出聲。


    “既然你都知道了,還能來定安樓見我,可見你是有求於我的。”趙福生道。


    “對。”


    朱光嶺點了下頭:


    “我不管是帝京謝家,還是徐州趙門,隻要能解決我的問題,就是我的恩人。”


    “恩人?”


    趙福生聽聞這話,愣了一愣。


    朱光嶺道:


    “趙大人有時間跟我聊兩句嗎?”


    他靜靜站在樓梯的一角,屋頂半透明的琉璃瓦將陽光照射下來,光線自頭頂直照在他身上,將他臉上照得棱角分明。


    臉上的水漬、慘白看得一清二楚,眼珠棕裏透灰,帶著一種不似活人的死板、僵硬。


    陽光下,無數灰塵在這一柱光線中浮塵、翻轉,一種絕望與恐懼的感覺無聲的在定安樓內蔓延。


    朱光嶺的身上竟然半分不見屠夫的血煞氣。


    趙福生點了點頭:


    “劉掌櫃有空餘的房間嗎?我確實也想跟朱大人聊一聊。”


    劉業全還深怕雙方打鬥起來。


    一是怕雙方厲鬼失控,二是怕厲鬼打鬥中把定安樓拆了——那可真是大不幸。


    此時見雙方講話沒有生出硝煙,心中大喜,連忙道:


    “有有有,早就備好了安靜的茶室,二位樓上請。”


    定安樓的茶室位於頂層。


    坐在茶室內幾乎可以一覽上陽郡。


    茶室四麵是鏤空的折疊門,此時房門收起,垂了草簾,為了禦寒,內裏擺了碳盆,打掃得很是幹淨。


    定安樓的夥計也是訓練有素,雖說之前眾人沒上來,可是爐火早生好了,上麵放了水壺,熱水已經沸騰,發出‘咕咕’的鳴響聲。


    眾人一一坐定。


    朱光嶺與趙福生隔著長桌對坐,他沉吟了片刻:


    “我從哪裏先說起?趙大人想聽什麽?”他坐得端正,“聽劉掌櫃說,你們是從文興縣來的,也許想問文興縣的事?”


    他提起文興縣時,語氣輕鬆,臉上不見愧疚,仿佛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態度看得趙福生皺起了眉,心中生出不快之意。


    “文興縣治下村鎮已遭鬼禍,可是禍及了數萬百姓。”


    趙福生冷聲道。


    朱光嶺靜靜的看她。


    “要不從我說起吧,趙大人有時間聽嗎?”他沒有因為趙福生的話而動容,整個人像是泥雕石像,沒有半分屬於人的情緒。


    這是一個活鬼!


    趙福生心中暗忖:與他計較沒有意義。


    厲鬼沒有情感,殺不殺人,亦或是殺了多少人,可能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數字的區別而已,與他動怒又有什麽用呢?


    她心裏的怒火逐漸平息。


    “我今天時間很多,來上陽郡就是要解除一些疑惑,你要說我就聽。”說完,趙福生將杯裏已經冷卻的茶水一飲而盡。


    朱光嶺表情木然的點頭:


    “那我就從我自己說起。”


    朱光嶺平靜的道:


    “我說完了我的事,很多事情,趙大人便自然了解。”


    他說完這話,頓了片刻,眼睛直勾勾盯著趙福生,但是眼神卻並沒有聚焦在她身上,仿佛透過了她,在看著另外的‘人’。


    趙福生心中琢磨著他話中之意,並沒有出言催促他。


    這裏全是鎮魔司的馭鬼者,劉業全之流並不適合出現在此處,便識趣的退了下去。


    丁大同與陶立方等位於桌子兩端,幫忙著端茶添水。


    看趙福生茶杯空了,範必死提起一旁爐火上‘咕嚕嚕’叫的茶壺,將茶湯倒入她的杯碗內。


    茶香伴隨著熱氣冉冉升空,這一群哪怕跺跺腳都足以將上陽郡鬧得翻天覆地的馭鬼者此時竟顯得異樣的和諧、平靜。


    朱光嶺並沒有出神太久,半晌後,他的眼神慢慢聚焦,最終低聲道:


    “我祖籍豫州,先父在世時,曾任豫州刺史。”


    謝先生微笑著坐在桌子的一側,手裏抓了把以沙子炒過的花生米,指尖靈活的搓了幾下,將酥得香脆的花生米搓得粉碎,輕輕一吹,那花生衣便滿地亂飛,僅留下焦脆的花生仁。


    趙福生深諳答話之道,聞言便接了一句:


    “看來你出身書香門第,而非馭鬼之家。”


    朱光嶺聽聞這話,嘴角動了動,似是想笑,但他臉部肌肉剛一動,一股水流便順著他嘴角流了下來。


    這場景有些滑稽。


    他不動聲色的從袖口裏掏出一方折疊齊整卻有些陳舊的手帕,將嘴角的水流擦去。


    不知為什麽,趙福生突然想要歎息。


    她也真的發出了一聲長歎:


    “唉——”


    她歎完,突然意有所指:


    “人各有誌。”


    範無救麵露不解,謝先生喂花生的動作一頓。


    朱光嶺低頭仔細的將帕子疊好,重新塞回自己的袖口裏:


    “人各有誌。”


    “既然提到了‘先父’,你父親已經去世了?”


    趙福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打轉,繼而問起朱光嶺的家人。


    朱光嶺微微點了下頭:


    “我出生那一年,死於鬼禍。”


    他的話令得眾人久久沒有出聲。


    在這樣的世道,大漢朝每天都有不少人死於鬼禍,也有無數孩子因鬼禍而成為孤兒。


    孟婆對朱光嶺本來心有憎惡,聽到這話,卻不由自主的看向趙福生與蒯滿周,拉住了小孩的手,臉上露出憐憫之色。


    朱光嶺道:


    “我家在豫州也算大族,家裏有些產業,我父親去世後,便樹倒猢猻散。”


    說話的這會兒功夫,他眼裏、嘴角不停的淌水,他不時的拿帕子仔細的將水拭去。


    朱光嶺的麵前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湯。


    他伸出慘白得近乎泛青的手去抓握茶杯,手指碰到茶碗的刹那,前一刻還在冒著熱氣的茶碗迅速冷卻。


    碗裏略微透綠的茶水頃刻間變得渾濁不堪,甚至帶著陣陣臭氣。


    他麵無表情的將手挪開。


    “我父親去世後,母親在逃亡路上染病,我那時還在繈褓中,是我的大嫂收養了我。”


    “唉。”


    孟婆也開始歎息。


    在這樣的時代,人命如草芥。


    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能活得下來,並順利長大成人,可見他的家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我兄長也死於鬼禍中,留下了我大嫂孤身一人。她那時年紀很輕,族人勸她改嫁,她不肯,說我朱家嫡係僅剩了我一人。”


    朱光嶺的表情僵硬,語氣陰冷,可是他嘴裏說出的話,卻帶著濃濃的情感,令得張傳世都受到了這種情緒的感染,發出唏噓之聲。


    “她當時作主賤賣祖產——”朱光嶺說到這裏,看向趙福生。


    趙福生點頭:


    “不賤賣她也保不住。”


    朱光嶺聽到這話,怔了半晌,突然強行拉扯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意:


    “對。”他吃力的點頭:


    “賣給了當地鎮魔司的令司,嫂嫂帶著變賣的錢、族人,抱著我遷移到了帝京。”


    他童年的時光,是在窮困中長大。


    可是金錢的貧窮並不意味著他精神的貧窮。


    “嫂嫂也是出身書香門第,教我讀書識字,令我明事理。”朱光嶺道。


    聽到這裏,劉義真終於忍不住了:


    “你既是讀書人,你嫂嫂又深明大義,那你為什麽做出屠滅文興縣的事啊?”


    劉義真的疑問也是丁大同、範必死等人心中想問的問題。


    朱光嶺嘴角抽了抽,他似是想笑,但因為馭鬼的緣故,最終笑不出來。


    “我先前說了,我嫂嫂變賣祖產,帶著族人入京。”他頓了頓:


    “我的族人在鬼禍之前,記錄在冊,共有369人。鬼禍後,僅剩了78人。”他說道:


    “變賣祖產的錢財,在入京的途中花銷殆盡,入京後買不起房子,租房度日。”


    朱家所剩的錢財不多,這樣一折騰,已經所剩無幾。


    “我嫂嫂出身大家,後來為了養活我,替人漿洗衣裳、繡花織布,無所不能。族人也淪為販夫走卒,攢錢供我讀書。”


    鬼禍之後,朱家人的心沒有散,反倒凝聚力比以往更強。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光嶺如同吃百人飯長大。


    他提起家人、過往,那雙已經泛青的眼珠子裏竟露出點點溫柔之意。


    朱光嶺陷入回憶中,沒有說話。


    正拿著花生米的謝先生突然將手裏的花生扔回碟子裏,拍了拍手上的花生衣,接著道:


    “朱家是希望他再走仕途,延續當年他父親在世時的輝煌。”謝先生笑了笑:


    “可這樣的時代,讀書人哪有輝煌可言呢?”


    厲鬼橫生,禮儀崩塌,皇室、世族、讀書人的風骨被打斷,脊梁早被敲碎。


    “到他成年後,他的族人已經由78增長到261。”


    朱光嶺並不介意謝先生的接話,他看了謝先生一眼,點頭道:


    “對。”


    “我不負嫂嫂、家人所托,考中了功名,入仕為官。”


    可是當官太難了。


    要重視民生,要在馭鬼者的麵前卑躬屈膝,換來微薄的回報,他要照顧、反哺站在自己身後的數百族人。


    興許是命中注定,朱氏父子的命運驚人的相似。


    他也官至豫州宜陽郡郡守一職,但在任期間,郡裏發生鬼禍,他卷入鬼禍中,卻大難不死,反而陰差陽錯將當時郡任鎮魔司大將馭使的水鬼背負上身。


    朱光嶺因此成為了一名馭鬼者。


    他對於馭鬼的情況不欲多談,隻匆匆一語帶過。


    但言談間,卻提及自他馭鬼以來,收入遠勝以往,家人、親屬都在帝京過上了很好的日子。


    族人不用再辛苦勞作,他拿錢購買了田地。


    “嫂嫂隻用收租,不用再替人漿洗衣裳,有人侍候——”


    他說到這裏,話鋒一轉:


    “但花無百日紅,趙大人,馭鬼者終會被鬼反噬,我的情況遲早是個死。”


    他的話一下將眾人說得沉默了。


    馭鬼者沒有好下場,隻有早死與晚死的區別。


    朱光嶺卻像是早就想通了:


    “趙大人,我到了這個地步,隻想要錢,及安置我的家人。”


    這已經成為了他的執念。


    他知道自己遲早是個死,因此之後的時間便變著方兒的想法要安置他的家人,以防他死之後,出現當年他父親、兄長死後族人顛沛流離的結局。


    “來上陽郡之前,帝京的人就提醒過我,說此地情況複雜。”


    他淡淡的道,仿佛提起的是旁人的事:


    “但封大人和我說,隻要我來,能保上陽郡兩年不亂,我的家人會得到妥善安置。”


    朱光嶺這樣一說,趙福生等人仿佛隱約明白了他話中之意。


    帝京的人想要的‘不亂’,與百姓想要的‘穩定’是兩回事。


    帝京的大人物們擔憂上陽郡鬼禍失控,繼而波及帝京,禍及天子;


    而上陽郡的百姓們死不死,不在大人們的考慮之內。


    “……”


    孟婆輕輕的撫摸著蒯滿周的長發,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我要家人被妥善安置。”


    朱光嶺道:


    “我不要我嫂嫂寒冬臘月,仍在下河替人洗衣。”


    “不要族叔天不亮便挑桶出門收糞,一天幹到晚,推糞車出城賣給種地的鄉農,還要被守城的士兵收稅。”


    他看著趙福生:


    “趙大人,他們提前繳納的糞肥稅,已經繳到大漢朝287年啦。”


    “……”


    趙福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如今是大漢朝247年,朱家當年好歹也是朝廷大員,名門之後。


    一人身死,全族流離失所,受人壓迫。


    幹的下賤營生,卻要被各式各樣的人想方設法的盤剝。


    僅僅是個堆糞的差事,竟被提前收足了四十年的稅。


    趙福生原本對朱光嶺心生殺意,可此時聽他這些話,胸口卻像被人壓了千斤大石。


    上陽郡的情況複雜,一般人知道厲害不敢來這裏。


    可是朱光嶺被拿住了弱點,心甘情願赴任。


    趙福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最後沉聲道:


    “上陽郡38縣,幾十萬人性命。”其他縣她不知道,“僅文興縣,便遍地都是白骨,處處是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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