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二嫂,你早知道?”


    蒯三媳婦吃了一驚,有些不敢置信。


    得知莊四娘子與人私通的時候,其實整個蒯良村的人最初都不信。


    蒯懷德此人無賴,像癩蛤蟆惡心人,村裏雖說傳他們風言風語,壞了莊四娘子名聲,大家背地裏說閑話,其實這種惡意並非針對莊四娘子,而是對蒯五不滿。


    他這個人好吃懶做,醉酒鬧事,在村中人人厭棄。


    蒯良村是宗族製,族中資源一切由蒯六叔分配,每年官府的田地稅收,蒯五從來不交,都由蒯六叔作主,讓全村人各湊一些,替他擋了過去。


    開始還好,大家看在已故蒯舉民的份上,對此不聲不響,可架不住年年如此。


    憑什麽眾人辛苦勞作,蒯五四處喝酒鬧事,要全村人替他分擔稅賦?


    時間一久,眾人對蒯五怨言極深,對蒯六叔也逐漸心生不滿。


    在蒯良村平靜、團結一致的表象下,暗流漸生。


    而蒯懷德與莊四娘子之間的事情就像是一個發泄口,使得許多對蒯五早有不滿的人,借嘲笑蒯五而發泄心中積怨的不喜。


    “但憑心而論,沒有人認為四娘子真會與人私通,她品性溫順,不可能做出這樣的醜事。”


    蒯大媳婦歎息道:


    “所有後來與外鄉人的事情被捅出來後,村裏人開始都覺得是懷德亂說的。”


    蒯六叔也不信,他想起過往的鬧劇,先讓人將蒯懷德綁了,狠狠打了一頓——哪知最後這件事情是真的。


    可是這件事到底是真的嗎?


    趙福生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莊四娘子就算是真的與人私通,也非怪事。


    她生來命苦,自小沒得到過愛與嗬護,嫁人不淑,中間經曆無賴蒯懷德糾纏,使她名聲掃地,處境更加艱難。


    這個時候外鄉人的出現是她生命中少有的溫暖,她會動搖也非難以想像的事。


    趙福生看著蒯二媳婦的臉,總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二嫂知道不少內情。


    “她真的與人私通了嗎?”


    她明知故問,看向蒯二媳婦,蒯二媳婦就默默點頭:


    “真的與那外鄉人好了。開始沒這心思,那外鄉人早年有個妻子,但妻子卻不幸早死,後來獨自拉抜了兩兒一女成人,如今靠走山賣貨攢錢,想為兒子娶妻,過得很節約。”


    “四娘見他衣裳有時破了,便為他縫補,見他大男人不好洗衣服,便為他順手清洗,那外鄉人對外說是給了她錢,雇傭她的。”


    如此一來,村裏人說不著閑話。


    外鄉人年紀雖大,但想得周到,與蒯懷德莽撞衝動比較,更贏得莊四娘子的心。


    一麵是冷漠且酗酒打人的邋遢丈夫,一麵是在關鍵時刻幫助她的外鄉人,她經受不住誘惑,最終行差踏錯,引來了殺身之禍。


    “二嫂——”


    蒯三媳婦仍一臉震驚,不相信這個老實人的二嫂竟然知道這樣一樁隱秘:


    “你、你早知道嗎?”


    事到如今,隱瞞也沒什麽用,蒯二媳婦索性點頭:


    “兩人在山中幽會,我撞到過一回。”


    這個蒯二媳婦語不驚人死不休。


    她話音一落,不止是趙福生靜默了片刻,就連蒯家其他三個媳婦一下目瞪口呆,癡癡盯著這個二嫂,話都說不出。


    “他倆一起在采白蘇,四娘幹活時,那外鄉人就在旁邊幫她拾弄。”


    蒯二媳婦平靜的道。


    趙福生對她突然有些另眼相看了。


    開始她以為這個蒯二媳婦人很謹慎,老實內向,且話不太多,信奉禍從口出。


    卻沒料到自己看走眼了,這蒯二媳婦雖說內向,但許多事情被她看在眼裏頭,且還是能藏秘的。


    “你——”蒯大媳婦怔怔盯著這個弟妹看。


    她笑了笑,“兩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偶爾對笑,一看情況就不對頭。”


    “二嫂你沒有喝斥他們嗎?”蒯四媳婦也有些不敢置信,低聲的問道。


    “斥什麽?”蒯二媳婦突然大著膽子反問她:


    “老五是啥樣的人,你不清楚?四娘子就是欠他再多,這幾年早還清了。更何況四娘欠他嗎?”她的反問無人回答。


    老二媳婦扯了扯嘴角,歎息道:


    “四娘過的什麽日子啊,從早到晚,一年到頭,隻要睜著眼睛,一刻都沒有閑過。”


    “她受的苦夠多了,我們女人這一生,總得有個盼頭。”


    她低垂下頭,陰影迅速將她眉眼以下擋住,使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隻能看到她滿頭花白的頭發,蒼老的、布滿了皺紋且膚色不均,有些地方略微有些泛黑的額頭。


    “她留在這裏,隻有死路一條,跟著外鄉人走,至少有口吃的,能活得下去。”說完,自嘲似的笑一聲:


    “再不濟,也比跟著老五強吧?”


    “……”


    蒯二媳婦的話太出乎人意料了。


    趙福生也不由自主露出吃驚之色,更別提蒯大媳婦幾人了。


    “你、你不怕二哥打死你嗎……”


    蒯三媳婦結結巴巴的道,看著二嫂的目光像是她發瘋了。


    “老三,你不也一樣早知道嗎?”蒯二媳婦抬起頭來,笑眯眯的盯著蒯三媳婦看。


    “什麽?!”


    這下蒯大媳婦與蒯四媳婦都驚了,屁股底下似是坐了塊硌鐵,彈跳著站起身,盯著老三媳婦看:


    “老三,你——”


    “我、我沒有啊——”


    快人快語的老三媳婦肉眼可見的慌了。


    她嘴唇瞬間失去了血色,臉變得慘白,整個人都不停的發抖:


    “沒、沒有這回事——”


    “我都看到了。”蒯二媳婦原本看起來膽小懦弱,此時變成四妯娌中最鎮定的人了: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鬼,他倆這樣碰頭,遲早會東窗事發的。懷德盯四娘緊,那外鄉人與他又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的往來雖隱秘,但引起他懷疑了。”


    “……”


    蒯三媳婦聽到這裏,手不停的開始顫抖。


    她害怕極了。


    “出事前的一天夜裏,這兩人在圈後的屋簷下碰頭,小聲的說話。”蒯懷德早就盯上了他們,聽到隔壁屋外鄉人起身的動靜,跟在了他後頭。


    一個雖說小心謹慎,但沒料到隔牆有耳;一個心中怨恨,有意要捉奸的,收斂了腳步。


    有心算無心,外鄉人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被蒯懷德盯上了。


    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蒯懷德起身的時候,蒯三媳婦也在關注著莊四娘子這邊。


    她聽到隔壁屋蒯老五震天的鼾聲,莊四娘子‘悉索’打開房門,猶豫再三,也跟在了她後頭。


    “那天夜裏,我也起身了。”


    蒯二媳婦看了妯娌一眼,淡淡的說了一聲。


    蒯三媳婦渾身一抖。


    她的思緒回到了事發前的一夜,她走在莊四娘子身後,那時的她心中複雜極了。


    既憐憫莊四娘子的遭遇,又恨她為什麽要不爭氣與人私通,擔憂她的事被其他人發現,怕這樁醜事曝光,她下場淒慘。


    就在心神不安之際,她看到了蒯懷德。


    那一刻蒯三媳婦血都凍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大聲喊了一句:


    “懷德,夜半三更的,你在那幹啥呢?跟做賊似的。”


    她罵罵咧咧的,聲音在夜裏響亮極了。


    俗話說打草驚蛇。


    蒯三媳婦夜裏這一聲怒罵,不止是將想要抓奸的蒯懷德嚇得不輕,就連那一對準備碰頭的莊、陳二人也被驚住,兩人紛紛迅速撤頭,溜回各自家中。


    一場危機消彌於無形,而這一切,正好被一旁暗地窺探的蒯二媳婦看在眼中。


    “你大聲叫住了懷德,嚇退了四娘子與外鄉人,使得這樁事暫時被瞞住。”


    蒯二媳婦盯著蒯三家的看:


    “是不是?”


    她之前看起來溫順又沉默,卻沒料到此時竟然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麵。


    本來唇舌利索,看起來不大好惹的蒯三媳婦此時被她問住,臉色煞白,一句話都不敢說。


    “三嫂,你——你——”


    蒯四媳婦眼睛瞪得很大,盯著三嫂看:


    “二嫂說的是真的嗎?”


    她心裏清楚老三家的為人,潑辣凶悍,在村中是有名的,如果有誰冤枉了她,或是惹了她,她敢提著刀衝人家門口鬧的。


    可此時她被蒯二媳婦逼問著,卻神情虛弱,一句話都不敢說。


    這樣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蒯四媳婦整個人都懵了:


    “這、這不可能啊……”她不停的搖頭,又看向大嫂:


    “當日四娘出事,三嫂還凶狠的打了她幾耳光,打得她嘴破血流,問她為什麽要偷人呢——”


    她說到這裏,蒯三媳婦眼中突然流出淚水:


    “我怕啊。”


    說完,她嚎啕大哭:


    “那是四娘子,是四娘子啊!”邊哭,她邊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她臉向上仰,脖子血筋高高鼓起,哭得撕心裂肺的:


    “四娘子啊,我不想她死,我家滿根當年在五裏屯險些被拐子帶走,是她拚了命不要,將我的兒子帶回來的。”


    “事後她手背被人咬掉了一塊肉,沾水爛得幾乎見了骨頭,她還安慰我。”


    先前看著還算冷靜的蒯三媳婦終於繃不住了:


    “她痛了好多天,沒法幹活,老五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還打她,嫌她做事慢了,做飯不好吃——”


    “滿根是我的命根子,如果兒子被拐跑,我也不活了。四娘救了他的命,也是救了我的命,我怎麽能看她出事呢?”


    “!!!”


    “……”


    這實在是太讓人震驚了。


    趙福生在初時與這幾個女人聊天時,因為莊四娘子的生平,其實心中對這幾個女人的印象是有些先入為主的。


    哪怕在蒯六叔家時,他說蒯家四個妯娌都孝順質樸,四人品德很好,她也沒有相信。


    可這會兒蒯三媳婦喊出的話讓她一下震驚了。


    人性的複雜之處就在這裏了。


    “真有意思。”


    她喃喃自語的道,接著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神色。


    “三嫂——”老四媳婦也被她的表現嚇住,不知所措的喊了她一聲,老三媳婦隻知道哭。


    這會兒夜深人靜,蒯良村出了事後陷入永夜,大家情緒都不高,出外活動的也不多。


    日夜亂了之後,許多人這會兒未必睡著,她這樣大聲嚎哭,喊出口的話還是極有衝擊力的,她不怕被人聽到嗎?


    趙福生皺了下眉頭。


    “三嫂,既然是這樣,當天,當天你怎麽要打四娘?”老四媳婦困惑不解的問:


    “當時你打她那麽狠,罵也罵得凶,我以為,我以為你是怨她汙了我們家的名聲,髒了我們家先人。”


    “我害怕——”


    蒯三媳婦哭完之後,勇氣衰竭,現實的規則、身份及可怕的宗族製度,化為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她的心頭。


    她的眼睛因為痛哭還十分紅腫,可她臉上已經褪去先前不顧一切發瘋的衝動,而是有些怯懦的道:


    “我怕被人知道她偷人了,我還替她打掩護,我男人會殺死我的。”


    “我不敢,我不敢跟她一頭,隻好打她,讓其他人看看——”


    她有些心虛的道。


    “既然都說到現在了,大嫂,幹脆你也攤開來說吧。”


    蒯二媳婦見此情景,像是十分歡喜,又轉頭去看老大媳婦,一句話將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我……?”


    “是。”


    蒯二媳婦笑道:


    “他倆約好了,那陳姓外鄉人提前一天先走,後一天四娘子走。”


    蒯五家窮得叮鐺響,莊四娘子身無分文,連過河的渡資都沒有。


    外鄉人來蒯良村本為收購白蘇而來,卻沒想到在這裏吃住了一段時間,又幫助莊四娘子買糧花了一些錢。


    如今兩人要私奔,他手裏錢不多,剩的錢要留著與莊四娘子之後回家作盤纏用。


    因此二人商議,讓莊四娘子找渡夫撒謊,就說有事過河,先欠他錢,後麵回來再還——實際二人是還不上了。


    “大嫂你得知了消息,提前找了撐船的渡夫,私下給了他兩個錢,請他送四娘子過河,讓他允許四娘子賒欠錢,將來再給。”


    蒯家三個妯娌都在暗中的幫忙。


    老大媳婦聽到這裏,沒有反駁。


    事情進展到現在,已經十分出乎趙福生意料,但當老大媳婦轉頭看向蒯四媳婦的時候,她仍是挑了下右側眉梢。


    蒯大媳婦道:


    “老四家的,你也幫忙了。”


    “是的。”


    與先前蒯三媳婦拚命反駁的情況不同,蒯四媳婦聽到這裏,竟然痛快的承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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