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有些擔憂地看了裏昂一眼後,安娜咬了咬下嘴唇,隨即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帶著裏昂去了裏間,輕手輕腳地擰開了三個孩子的房門。


    幸福公寓的戶型並不算小,當初蓋的時候就是為了三代人一起居住設計的,因此哪怕擺了三張小床,空間仍舊沒有顯得過分狹窄,甚至最近的床頭離屋門還有三步以上的距離。


    然而即便這樣,在安娜推門進入的瞬間,距離屋門最遠處的小床上,仍舊立刻吱呀一聲,支起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腦袋瓜。


    嗯?大哥回來了?


    見到了安娜身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後,威廉烏溜溜的眼珠微微定了定,隻略一思忖後,黑眼珠中便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色。


    在裏昂有些無語的神情中,威廉伸手指了指旁邊睡得四仰八叉,褲腳卷到了膝蓋上的玫蘭妮,隨即朝著裏昂做了個無聲的口型。


    ‘賬本兒?’


    “……”


    你還真是夠了解她的……不過這次可不是賬本的事兒。


    朝著自己鬼頭鬼腦的弟弟搖搖頭後,裏昂抬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脫掉鞋子踩在了地毯上,走到了玫蘭妮和小艾莉的床前。


    由於萊恩家の長兄與艾瑪女士間的特殊關係,哪怕隻是暫時“寄宿”在萊恩家的小艾莉,仍舊擁有自己單獨的小木床,甚至床頭還貼了幾張色彩鮮豔的蠟筆畫。


    不過此時這張頗具童趣的可愛小床卻空著,本應睡在自己床上的小艾莉,正披散著和艾瑪前輩一樣是淺栗色的頭發,滿是不安地蜷縮在玫蘭妮的懷裏。


    明明屋子裏並不算熱,但小艾莉的額角卻在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那張平時恬靜可愛的小臉兒上布滿了驚慌與不安,兩隻白淨的小拳頭不自覺地微微攥起,好像一隻受驚了的瓷娃娃似的,整個小小的身體都在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而旁邊早就甩開了枕頭,整個兒睡得橫了過來的玫蘭妮,正一邊張著嘴呼嚕呼嚕地打著細鼾,一邊無意識地摟緊小艾莉的腦袋,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嘴裏偶爾還含糊地哼哼兩下,說著大概是“不要怕”之類的安慰話……


    輕輕拉開玫蘭妮的手臂,隨即伸手在小艾莉潮熱的額頭貼了貼,確認沒有夢魘“光顧”過的痕跡後,裏昂不由得輕歎了一聲。


    確定了,這孩子應該並不是在做噩夢,而是是真的從艾瑪前輩那邊“看”到了什麽。


    而似乎是感受到了令人安心的氣息,在裏昂的手掌貼上去的時候,小艾莉不住發抖的身體總算穩定了下來,瓷娃娃似的臉頰不自覺地向上蹭了蹭,枕住了裏昂的掌心。


    “媽……媽媽……”


    “我在,我在。”


    似乎有什麽奇怪的開關被打開了,在聽到小艾莉隱隱帶著哭腔的夢囈後,旁邊玫蘭妮的鼾聲突地一停。


    在裏昂有些錯愕的目光中,玫蘭妮先是迷迷糊糊地吸了吸口水,隨即竟然閉著眼睛反摟住了小艾莉,用下巴頦在她額頭上貼了貼,繼而半夢半醒地哼唧道:


    “艾莉乖……你媽媽和我大哥有一腿,我又是大哥的妹妹,那四舍五入我也算你媽媽那一輩的……玫媽媽在這兒,不怕不怕……”


    “……”


    “……”


    不是……你這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聽完玫蘭妮逆天程度拉滿的夢話後,裏昂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隨即黑著臉望向了正在安慰小艾莉的玫媽媽,莫名地一陣手癢,很想用力抽點兒什麽。


    能夠聽到“關鍵詞”就秒醒,連眼睛都不用睜開就能安慰小艾莉,證明玫蘭妮這些天恐怕都已經養成了習慣,一旦小艾莉做了噩夢就會過來照顧她,這一點無疑是要狠狠誇獎的。


    但你這個輩分算的……但凡你去超市門口搖兩塊錢的,都不能說出這種話來!


    連續做了兩個深呼吸,壓住了想在她屁股上狠抽兩巴掌的衝動後,裏昂捏住了玫媽媽那張暴論頻出的嘴巴,避免她接著抖出什麽逆天言論來,隨即黑著臉拍醒了她。


    “唔?唔!……大唔?”


    邊兒去!你大唔現在有正事兒要幹!至於那個線人費和玫媽媽的事兒,等大唔忙完了再跟你算賬!


    瞪了小臉兒上滿是茫然的玫蘭妮一眼後,裏昂輕手輕腳地把小艾莉從她懷裏“摘”了出來,隨即切換出“魘之昂”徽章,接著用額頭抵住小艾莉的眉心,借助噩夢之主的權能,將自己的意識滲入了她的夢境之中。


    ……


    烏天淨土,黑白調轉。


    在漆黑天空與蒼白大地的交界之處,布滿了踟躕前行的亡者的不歸路,好似從整個死界背後拱出的一條森白脊骨,從亡者之門起始,一路向死界最深處延伸而去。


    似乎沒有盡頭一樣的不歸路,在穿過遍布墓石與小徑的【賢者墓園】後,便會抵達一片布滿透明幽魂與漆黑迷霧的蒼白沼澤。


    而在整片【幽魂迷沼】的最深處,一座由無數人頭大小的灰色墓石壘起,城頭上棲息著無數紅眼報死鴉的巨大城池,正在終年不散的漆黑迷霧中悄然矗立著。


    “鐺——”


    在死界的太陽來到天空正中央,那森冷而死寂的“陽光”落下,略微驅散了迷沼中的濃霧後,一道脆皮鈴鐺般尖銳刺耳的鍾聲,陡然自【遺悔城】的中央傳了出來。


    “到時間了?”


    似乎被鍾聲激活了一樣,滿眼迷茫地在漆黑霧氣中徘徊的幽魂,統統被這刺耳的鍾聲震得“醒”了過來,扭頭望向了幽魂迷沼的最深處


    “到時間了。”


    “到時間了!”


    “到時間了!!!”


    近乎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喊聲後,重新凝聚出了實體的幽魂們,臉上齊刷刷地重新泛起了屬於人類的緊張情緒,隨即動身穿過布滿泥淖的蒼白迷沼,拚命地朝著黑霧掩映中的灰色巨城趕了過去。


    而在無數幽魂踉蹌前進的身影的終點處,灰色巨城沉厚的門扉亦緩緩洞開,大量眼神茫然失措、甚至麵孔都模糊了的亡者被門扉吐了出來。


    緊接著,棲息在城頭上的報死鴉們振翅飛起,在這些摔在了蒼白泥沼中的死者上空盤旋數圈,隨後引領著部分茫然地爬起來,本能地開始繼續前行的死者們,嘎嘎地鳴叫著飛向了死界更深處。


    而在這些被遺悔城吐出來的死者離開後,新一批死者們頭頂盤旋的報死鴉,則會像它們的前輩一樣,在對應的死者踉蹌著進入城門後,收起翅膀落在遺悔城的城頭,相繼閉上了血紅的鴉目。


    這些負責引領死者的報死鴉落下後,便仿佛一座座鴉型石雕般不再行動,直到心有不甘的死者在遺悔城的磨蝕下,徹底忘卻了所有的遺憾與悔恨,被垃圾一樣吐出來的時候,再重新引領他們向死界深處前進……


    理論上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


    “嘎!嘎?嘎!”


    一大串錯愕的鴉鳴聲響起,新的一批報死鴉落下後驚訝地發現,遺悔城城頭專門留給自己棲息的石窩裏,不知道為什麽已經提前“住”進了其它的同類。


    一邊是勤勤懇懇地努力工作,但本應分到的房子卻被占了的打工鴉,另一邊則是家裏住的好好的,卻突然遭到惡客上門的日子鴉,兩邊幾乎立時便展開了激烈的搏鬥,撲、叨、抓、啄、互相撕扯得鴉羽亂飛。


    在吵嚷的鴉鴉激鬥下方,遺悔城正中央寬闊的廣場上,一條外形如同展開的銀杏葉,前後長度超過八百米的巨型艦船斜斜地撞進地麵,將原本寬闊的巨大廣場擠得水泄不通,甚至撞毀了不少邊沿的建築。


    而那些在廝打之中落敗,沒辦法擁有自己巢穴的報死鴉,便會嚎叫著朝城內飛來,在巨型艦船的正上方盤旋,用自己沒人能懂的鴉語,大聲痛斥著下方擾亂了規則,導致自己無巢可歸的死者們……


    這是……又過了一天了嗎?


    聽到頭頂聒噪的鴉鳴聲,賽奧王船之中的“死者”們紛紛驚覺,隨即仰頭望向上方盤旋的報死鴉群,臉上紛紛露出了發自內心的驚恐之色。


    “我……我不行了!”


    聽著和上方的鴉鳴一起出現的,那些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在王船的主甲板坑洞內棲身的清理員們中,不由得傳出了一道瀕臨崩潰的哀泣,一名身量高大的絡腮胡壯漢猛然跪倒,抱著頭哭嚎道:


    “我真的不行了!讓我死吧!”


    從頭頂鴉鳴聲響起時,便籠罩在人群中的某些情緒,似乎被絡腮胡壯漢哭嚎的懇求點燃了,很快,一道道崩潰的叫喊聲相繼響起。


    “我也不想繼續了……我真的堅持不住了!”


    “求求你們!你們有能力的讓我解脫吧!”


    “死!讓我死!我不想再活了啊!”


    在一片歇斯底裏的哀嚎聲中,兩臂纏滿血色繃帶,倚靠在甲板角落睡著的女人動了動,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眸。


    看了看在這些天的折磨下精神崩潰,開始呼號嘶吼的清理員們,艾瑪幹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勸說些什麽,但她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轉而默默扶正頭頂遍布荊棘的冠冕,並用力攥住了手中的劍柄。


    “求你!求你幫幫我!”


    然而艾瑪雖然沒有說話,但她醒來時的響動,仍舊引起了清理員們的注意。


    在發現了她已經醒來後,最先崩潰的絡腮胡壯漢抖了抖,隨即起身踉蹌著奔了過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麵前的甲板上,隨即一邊猛力地磕著自己的腦袋,一邊聲嘶力竭地哀求道:


    “你能殺了我!你有能力殺我!求你動手!你動手啊!”


    “……”


    麵對絡腮胡壯漢怪異的求懇,艾瑪的嘴唇不由得顫了顫,在沉默了一瞬後微微搖頭,隨即用聽起來有些喑啞,但卻溫柔依舊的聲線勸說道:


    “巴夫洛,你還是再堅持一下吧,眼下還沒有到真正絕望的時候。


    雖然我們都擁有不死係異常物,但對於掌握死亡本身的死界主宰們來講,想要殺死我們仍舊是件非常簡單的事,但它們卻並沒有這麽做,而是在不斷用各種手段折磨我們的精神和肉體……”


    “不不!我不想聽!我隻想……”


    “巴夫洛!你聽我說!”


    微微抬高了音量,喝住了想要繼續哭嚎的絡腮胡壯漢後,在船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麵色蒼白的艾瑪虛弱地倚著甲板的側舷,盡己所能地努力勸說道:


    “我不認為死界主宰們,會無聊到特意針對我們安排這些折磨,我能想到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它們忌憚局裏的態度,並不敢真正的殺死我們……最起碼不好直接動手。


    所以這些特意安排的折磨,目的就是想讓我們精神崩潰,承受不住後主動尋死,如果我們真的互相殺死了對方的話,那它們也就不必給局裏什麽交待了。”


    說到這裏時,艾瑪的話音微微頓了頓,隨即環顧四周神色各異的清理員們,微微抬高聲音道:


    “我知道這些天的滋味兒不好受,不斷麵臨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悔恨和遺憾,無論任何人都是會扛不住的,但還請不要再說不想活之類的話了。


    局裏不會對我們放任不管的,無論多麽難捱的折磨,都一定會有盡頭,來自死界主宰們的折磨越多越急,就證明我們重獲自由的時間就越近。


    隻要我們能堅持下去,不要自己先放棄自己,等到局裏……”


    “不會有人來了……”


    一名雙目赤紅的男清理員突然開口,打斷了艾瑪的安撫。


    隻見他雙手抱頭,一邊用指甲猛力摳著自己臉上的皮肉,一邊滿眼痛苦地嘶吼道:


    “這都已經半個多月了!要來的話局裏早就來了!來不了也能送個消息啊!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一點動靜!我們已經被放棄了!不會有人……”


    “會的!”


    想起那個明明同樣頂著痛苦的回憶,卻仍舊背著自己踏上不歸路、穿過黑白橋,一路將自己背出了死界的身影,艾瑪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咬著牙打斷了男清理員絕望的嘶吼。


    “不要放棄,肯定會有人來的!”


    聽著那些已經到了甲板下方的腳步聲,臉上血色逐漸褪盡,麵色變得比紙還白的艾瑪,一邊拉風箱似地急促地呼吸著,一邊艱難地張開嘴唇,既像是勸說別人,又像是提醒自己地喃喃道:


    “我了解他!不管別人怎麽樣,他一定會來……我不能讓他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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