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難以言說的痛!


    拜倫感覺自己仿佛被一根鐵錐貫穿了胸膛,冰冷、虛弱,似乎有什麽寶貴的東西正從破洞中飛速流逝。


    以至於每一根神經都在劇烈抽搐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尖叫。


    可他本人卻根本醒不過來,被魘住般陷入了一段漫長的夢境。


    而且在那個夢裏,竟有兩個自己,以及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一個自己出身孤兒院,圄於現實卻懷揣著一個環遊世界的夢想。


    可惜才剛剛工作了沒幾年,不等攢夠旅費,就突然罹患一種罕見病——漸凍症!


    從上肢開始一點點失去全部的身體機能,短短數年就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不能吞咽,乃至不能自主呼吸。


    直至肉體化作囚禁靈魂的牢籠,孤零零一個人無助又絕望地死去。


    另一個自己雖然在出生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卻有嚴格而慈祥的父親,以及一個關係和睦的大家族。


    被間歇性精神疾病困擾,大多數時候卻都英明和藹的伯父;


    美麗溫柔對自己像親生兒子一樣的伯母;


    經常帶著自己打獵,練習劍術、騎術、航海術的堂兄;整天一起追雞攆狗不務正業的青梅竹馬;


    還有許多團結友愛的家族成員;忠心耿耿的封臣、附庸、守護騎士...


    令人著惱的是,這夢境中的兩段人生就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從一開始就模模糊糊。


    好似霧裏看花,讓拜倫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任何細節。


    隻是依稀記得,自己似乎是在不久前的一場巨大變故中遭受重創。


    腦海中構成人格的龐大“記憶宮殿”,憑空缺失了至關重要的一塊,陷入連鎖式塌方。


    意外暴露出了一直充當地基的第一段人生,幫他勉強撐住“宮殿”不倒,卻也徹底陷入了混亂。


    他現在就像一艘失去了【錨】的小船,在破碎的記憶洪流中隨波逐流,無所適從。


    除了根深蒂固的本能和常識之外,就連自我認知都快要模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拜倫的腦海裏隻剩下了一個記憶最深刻的畫麵:


    在一個暴風雨之夜。


    腳下是一艘船艏安置著藍色巨龍【船首像】,體型堪比山嶽的巍峨巨艦。


    這一生的父親滿臉焦急地對自己說著什麽,卻隻能看見嘴巴一張一合,根本聽不清任何聲音。


    隨即冰冷刺骨的幽深海水便徹底淹沒了一切...


    拜倫下意識覺得這或許就是那場變故的關鍵。


    可越想用力抓住,這些記憶流失地就越快。


    “我到底是誰?那個暴風雨之夜發生了什麽?家族的其他人又去了哪裏?...”


    就在這時。


    嘩啦!


    一大盆冰涼的海水潑到了他的臉上,讓他猛然從夢魘中驚醒。


    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睜眼的瞬間,大海一樣蔚藍色的右眼中,有微不可查的光芒一閃而逝。


    緩緩抬起頭來,拜倫就愕然發現自己正和一群渾身濕淋淋的“落湯雞”一起,被繩索反綁著捆住了手腳。


    以一個十分狼狽地姿勢躺在一艘木質帆船的甲板上!


    幾個衣衫襤褸滿臉凶相的水手,正居高臨下地站在自己麵前。


    為首者是一個身高兩米,腰間掛著水手彎刀、燧發短火槍,渾身彌漫著冰冷血腥氣的魁梧男人。


    他拎著一隻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朗姆酒,十分不耐煩道:


    “你們這些豬玀不要躺在甲板上裝死。


    船長養的那些寶貝們,可不喜歡吃一動不動的屍體,都起來,別給我們找麻煩。”


    聞言,縮在人群裏的拜倫心頭一沉,隱晦地掃視四周。


    半人高的舷牆上刀斧和槍彈的痕跡十分新鮮,露天甲板上一門門金色的青銅火炮尤帶著濃濃的硝煙味。


    甲板的縫隙裏殘留著沒有擦幹淨的汙濁血色...


    目光所及,一個個衣衫襤褸卻體格健壯的水手,正忙著重新捆綁斷裂的帆索,修補海戰後破損的船身,或者救助傷員。


    而在這艘帆船的桅杆頂端,還高高懸掛著一麵黑底配騎鯊白骷髏的海盜旗!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剛剛經曆過一場慘烈血鬥的海盜船。


    船尾方向最多不過一海裏的地方,朦朧的乳白色霧氣中,一艘飽經炮火摧殘的破爛商船正熊熊燃燒著沉入大海。


    似乎是在發動了一場一度反攻海盜船的頑抗之後,依舊沒能逃過被洗劫、屠殺的厄運。


    海盜船桅杆上高高掛出的血旗也證明了這一點。


    那是血洗敵船一個不留的標誌!


    理論上,為了震懾那些膽敢反抗自己的商船,這項血腥的處刑會被海盜堅決執行,幾乎沒有例外!


    結合那個海盜頭目的話,拜倫心髒頓時咯噔一跳,意識到了大事不妙。


    “我成了一群海盜的俘虜?還要被拿去喂什麽寵物?”


    身邊那些在劫掠中幸存的商船水手們,大多都是在海上闖蕩多年的老海狗,危機感比他更敏銳。


    也更清楚這一支活躍於北海海域,名為【食人鯊號】的海盜團夥是何等的凶殘暴戾。


    不顧身上血淋淋的傷口,一個個連忙跪地求饒:


    “‘碎骨’先生,下令反抗的是船長,我們都已經投降了,求求你,不要殺我們!”


    “饒了我吧!我是鵜鶘號的炮手,我是技術船員,我願意加入食人鯊號啊!”


    “......”


    為首的海盜,同時也是這條海盜船的大副“碎骨”麥爾斯,根本不為所動。


    又給自己灌了一大口從商船上搶來的朗姆酒,露出一個陰冷瘮人的笑容:


    “實在不巧。


    你們船上除了那位據說為貴族服務過的廚師,靠著背刺你們船長,獲得了一個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外。


    其他人都沒有資格沐浴船長【血眼】閣下的仁慈。


    廢話少說,那些小東西應該已經等急了,送他們下去吧!”


    說完揮了揮手,一群凶神惡煞的海盜立刻上前將快要嚇尿了褲子的俘虜們,從甲板上拖了起來。


    被海盜毫不留情地宣判了死刑,許多水手頓時精神崩潰。


    “你們這些海上的蛆蟲,還有那個卑劣的叛徒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祈求傳說中幽靈船帶走我的靈魂,海上的亡靈終有一日會向生者複仇!


    神不會寬恕你們!”


    “......”


    有的破口大罵,有的發出詛咒,有的則抓緊時間向神禱告。


    走在拜倫身邊的老水手牙齒都在打架:


    “萬...萬能的造物主啊!我們就不該聽船長的命令,在這個時候出海。


    黑廷斯王國的王位戰爭跟我們這些小小的水手能有什麽關係?


    就算是紅薔薇的蘭開斯特家族戰敗,我們鵜鶘商會也隻是他們附庸的附庸。


    有您的大能庇護,成功上位的白薔薇約克家族也一定不會對我們怎麽樣的...”


    一直搞不清狀況的拜倫,也終於從這些水手臨死前的情緒宣泄中,漸漸拚湊出了事情的始末。


    這場再平常不過的海上劫掠,發生的坐標是在舊大陸近海的北海海域。


    附近的島嶼國家黑廷斯王國,以紅白薔薇為紋章的兩大家族,已經打了整整三十年王位戰爭。


    前段時間這兩支擁有王位繼承權的大貴族,又一次帶著各自的附庸在陸地和大海上殺得血流成河。


    而在五天之前的深夜裏,一場罕見的強暴風雨突然襲擊了雙方海戰的戰場——北海最南端的多佛爾海峽。


    白薔薇和紅薔薇的王位之戰也由此徹底決出了勝負。


    原本占據著黑廷斯王位的紅薔薇蘭開斯特家族,所有男性成員都在暴風雨中消失!


    就連前代國王亨利六世乘坐的一級艦【藍龍王號】,也沉沒在了大海裏。


    原本依附於蘭開斯特的那些大小貴族和商人,擔心會受到新國王清算而不斷出逃。


    有的逃往了北海沿岸大陸上的其他國家,有的則幹脆去了如火如荼的海外殖民地。


    這艘鵜鶘號商船帶著一位蘭開斯特黨克勞福德勳爵的部分家產,兩天前從黑廷斯出發。


    目的地則是南方的殖民地班塔安群島。


    卻在這裏意外遭遇【食人鯊號】,突然就被這一幫凶殘的海盜給劫了,逃亡之旅也就此戛然而止。


    而拜倫自己則是【鵜鶘號】路過當初那座戰場——多佛爾海峽的外圍水域時,從海裏撈起來的一位“失事者”。


    包括已經與船皆亡的船長在內,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此刻稀裏糊塗地和鵜鶘號船員一起做了海盜的俘虜。


    “紅白薔薇,藍龍王號,蘭開斯特...”


    耳中聽著這些信息,拜倫的雙眸漸漸有些失神。


    腦海裏那些漂泊不定的混亂記憶,似乎也因為這幾個單詞獲得了錨定。


    一張張或清晰或模糊的麵孔漸漸浮現在他的眼前。


    特別是一片血火交織中,一枚熊熊燃燒的紅薔薇紋章顯得格外醒目。


    溫馨、孺慕、愛戀、悔恨...種種濃烈至極的情緒上湧,讓他的心髒忍不住陣陣抽痛。


    “啊——!”


    耳畔,一聲淒厲慘叫聲突然震動耳膜。


    拜倫身體一抖,重新回過神來。


    猛然抬頭,就看到海盜船上血腥的處刑已經開始!


    在海盜船的船艏樓上,一群身材魁梧的凶悍海盜正合力拖著一根結實的長繩,從右舷跑到左舷。


    一個赤著上身的水手,也被他們拖著從水底穿過長滿了鋒利寄生藤壺的龍骨,又被從另一側狠狠拽出水麵。


    整個過程就好像千刀萬剮,給他渾身添上了無數血淋淋的,深可見骨的恐怖傷口。


    那個水手剛剛慘叫一聲,不等喘上一口氣,就又被從水下拖向了另一側。


    來回兩三次之後身體便破破爛爛不成人形,連船艏附近的海水都泛起了一片濃濃的血色。


    這正是海上最讓水手們膽寒的刑罰之一——拖龍骨!


    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似乎是受到血腥味的召喚,海麵上陡然升起一大片好似刀鋒一樣的黑色鯊魚鰭!


    它們在海麵上畫出道道白線,眨眼間便蜂擁而至。


    顯然這便是大副麥爾斯口中【食人鯊號】船長豢養的寵物了。


    同時,船舷上又伸出了一根長長的木板。


    一群揮舞彎刀的海盜驅趕著幾個被捆住雙手雙腳的商船水手,一點點挪動到了木板盡頭。


    還不忘在他們身上開出一道道血口。


    無論是祈禱還是咒罵,水手們最終全都一腳踩空,慘叫著墜入翻湧的浪花。


    一陣血腥的爭搶過後,就全都消失在了海麵上。


    看到同伴一個又一個葬身鯊口,絕望在剩下的水手中間蔓延。


    這種隻能眼睜睜等待自己被處刑的無助,簡直讓人發瘋。


    有些見識的老海狗們已經意識到,這群海盜不是對他們單純處刑,而是在舉行一種極端殘忍的血祭儀式!


    “比起那個像過家家一樣的橡膠小子,這才是海盜的真麵目啊!”


    站在那些水手最後,臉色同樣難看的拜倫,下意識道出了一句讓旁人,甚至他自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的話。


    就被海盜粗暴地推到了那一根狹長的跳板上。


    腳下咫尺之遙,就是翻湧的血色浪花,和數十張利齒森寒的血盆大口!


    聞著刺鼻的血腥氣,拜倫的頭皮一陣發麻。


    如果不出什麽意外,他怕是再也沒有機會找回自己的記憶,發掘丟失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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