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塔裏安的許可下,帝皇彎著腰,以便讓他高大的金色身軀進入室內。為了將他用金爪鉗製的東西拽進房屋之內,門框周圍的一片土石被撞得脫落,在地上灑了一片,揚起不少霧氣般的塵土。


    塵土落下,那件事物顯出形狀。莫爾斯挑了一下眉毛,抬頭與帝皇對視。


    帝皇眨了一下眼睛。他上次露出這樣生動的眼神,還是在154-4號世界上,當著一堆基因原體的麵,扮演凡人法斯。


    +好。+帝皇的表情毫無變化,短暫的靈能訊息一閃而過。


    對此十分敏感的基因原體莫塔裏安若有所察,不安地讓警覺的視線,停留在他眼中的巫術大師莫爾斯身上。


    莫爾斯誇張地歎了一口氣,“你抓這個幹什麽,帝皇?”


    他做出觀察帝皇爪中抓握之物的動作。


    從靈能強度來判斷,那也是一名巫術霸主,但並非莫塔裏安的飼養者納克雷。


    他的四肢被削除,隻剩下軀幹主體和一個昏迷中的醜陋腦袋。通過透視觀察他的消化器官中未消化的部分,可以看出在被帝皇突然抓走之前,他正在就著某種綠葉蔬菜拌肉片拌醬汁,喝一些適合午後陽光灑落在花園中時飲用的棕色茶水。


    “它會是我們的敵人。”帝皇回答,語言簡練。


    或許從子嗣羅格·多恩的身上,這位父親也學到了怎麽降低用不當的語言激怒別人的可能性。


    “我們初來乍到,如何會有敵人?”


    莫爾斯捏了捏自己的下頜,在室內隨意地走動,擋住莫塔裏安看向那個巫術霸主的視線。


    果不其然,莫塔裏安主動地改變角度,探究地主動開始觀察帝皇的獵物。


    他幾乎沒有見過除了納克雷之外的巫術霸主,少數幾次例外,是納克雷將他作為一種展覽物,展現給和他因為利益需求,維係著表麵和平的其他霸主。


    但莫塔裏安能夠辨認出那令他憎惡的汙穢與邪祟。


    原體怔愣地問:“那是什……”


    莫爾斯假裝沒有聽見莫塔裏安的話。另外,他才發現佩圖拉博給他取的名字和莫塔裏安共享了一個同樣的前綴。他有點想笑。


    “我們也是使用巫術的人,”莫爾斯接著說,麵部沉入房間的陰影,指尖一綹深紅的火苗時隱時現,“至於殺戮,還需要我為你計算,有多少具屍骨被大遠征的馬蹄所踐踏嗎?”


    “吾等不為屠戮而來。”帝皇將他的俘虜扔到地麵上,與莫爾斯相對而立,而非並肩,“凡人類之敵手,亦吾等之仇讎。方才發生的滅絕,亦為此地的人類靈魂不被邪術褻瀆侮辱。”


    “嘖,那隻是你的夢想——”


    “你為什麽要抓住他?”莫塔裏安啞聲說,蹣跚地撐著鐮刀站起。


    他蒼白臉孔中的一對眼睛先是滿懷憎恨地瞪著地上的無名巫術霸主,然後抬頭看向帝皇,他的厭惡中開始摻雜別的情緒。


    帝皇回以一張仿佛亙古不變的平靜麵容:“他是人類的敵人。”


    “謊言。”莫塔裏安虛張聲勢地唾罵道,“巫術就是對人類最大的威脅。”


    “星炬在上啊,他是對的,帝皇。”莫爾斯輕聲笑起來,這陣笑聲就像一根實驗台上的鋼針,挑動著莫塔裏安的神經。“在有些……絕世聰慧的人眼中,你不也是個人類之敵嗎?”


    帝皇麵對莫爾斯,沒有開口辯解,隻是移開了視線,壓低的雙眉間流露出一股失落的愁緒。


    “你……要怎麽處置這個人?”莫塔裏安的鐮刀刃在地麵上劃過,尖端指向了昏迷的無名巫術霸主。


    帝皇收起他宛如轉瞬即逝的真情流露,肢體語言重歸冷酷。


    在表象之上,他似乎隻是一名君王。


    然而,生性敏感者,往往尤其地喜歡否定一個人麵具般的表象。善意若在表層,則惡意必在裏側。反之亦然。


    “殺。”帝皇宣布。


    莫爾斯在旁邊鼓了鼓掌:“加油,我的帝皇。你可以把他的心挖出來。”


    帝皇沒有聽莫爾斯的話,他氤氳著金光的漆黑眼眸停留在莫塔裏安身上。


    接著,帝皇開口詢問。


    “你想殺死他?”帝皇問莫塔裏安。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鑒於他拿著一把農具……”莫爾斯輕聲說,輔音飄散在空氣中。


    在他話音未落之時,莫塔裏安已經以鐮刀向前一挑,刹那之中,刀尖就自巫術霸主的後頸穿入,勾入腦部,再往上一提,從麵部刺出,汙血順著刀刃流淌。


    原體抓住這隻巫術霸主的軀幹,鐮刀向後拉回,輕而易舉地扯下了他的頭顱。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提著鐮刀,陰沉地看著莫爾斯。


    莫爾斯笑了一聲,這一次的笑聲的確是有感而發。“我輸了,莫塔裏安。伱贏了。”


    莫塔裏安移開視線,將巫術霸主的殘軀拋到帝皇腳下。“我殺了他。”他說,揚起下巴。


    “你想殺死更多嗎?”帝皇問。


    莫塔裏安沒有直接做出他的回答。焦土的氣息和死者的腐敗氣味,與有毒的霧氣一並侵蝕著他的呼吸道,令原體的恢複能力與積壓的創傷展開漫長的拉鋸戰。


    他完成了一次處決,卻沒有收獲任何真實的成就感。


    莫塔裏安環視四周,這裏曾經居住著近百名村民。他們貧窮,饑餓,技術落後,但他們收留了他,他們的善良壓倒了恐懼,並給了他一種對全新生活的期望,告訴他人可以為了什麽而活著。


    一個家園。莫塔裏安恍惚地想。隻有這一個。


    如今,村莊遭到不可饒恕的毀壞,而他自己的仇敵仍然在濃霧的山巔中俯瞰著巴巴魯斯的大地。納克雷冷笑並盤算下一輪的無恥掠奪,就像他癡心妄想地以為他會再度臣服在霸主的腳下。


    即使莫塔裏安的理智知道,這一個巫術霸主的死,已經象征著許多條與他無關的生命的血仇得報。但莫塔裏安並不快樂。


    “你呢?”莫塔裏安問。“你要殺死更多嗎?”


    “我見過巫術與異形能夠摧毀多少顆星辰,”帝皇緩緩地呼吸著,胸膛規律地起伏,“每一顆被墮落、被毀滅的行星上,又居住著多少億的人類。死亡無處不在,有一些是必要的,有一些則不是。”


    “那你為什麽要繼續使用巫術?”莫塔裏安情緒再次激動起來。


    埋藏在他心裏多年的怨恨指向的目標之一,就是導致巴巴魯斯落入異形霸主之手,同時導致他多年以來深受折磨的巫術。每一次骨骼折斷、肌腱撕毀,在監牢中悲慘地苟延殘喘時,他對巫術與殘忍暴政的憎恨都更深一分。


    寂靜在小屋中蔓延,與屋頂上脫落的土屑一起漂浮。在這狹窄而擠著三個人的空間中,莫塔裏安感受到一種沒有來由的孤獨。


    他不希望自己顯得無法忍耐。不希望自己看起來正在屈服,正在變得軟弱。


    然而,然而……


    他想要這名金甲的皇帝給他一個答案。


    “我隻是一名人類。”帝皇輕輕地說,就好像這句話已經足以解釋一切。


    另一道虛影在他身上一晃而過,那是一名身披灰袍的老人,麵容疲倦,刻印著時間的傷痕。


    莫塔裏安繼續看著帝皇,試著看清那道真實的影子,此時,他卻隻能看見他表麵的輝煌與莊嚴。


    他不可能隻是一名霸主。莫塔裏安得出結論。


    “他可不能說‘隻是’一名人類,”莫爾斯牽了一下嘴角,“這是真的,莫塔裏安。我真誠地勸告你,不要以為帝皇會是一名多麽完美的好人。”


    “莫爾斯是對的。”帝皇說,“我將征服銀河,以庇護整個人類種族。”


    “哦,巫術霸主……”


    “他不是。”莫塔裏安脫口而出,果斷地否決了莫爾斯的諷刺。


    沒有時間為自己竟然會說出這句話而驚訝,莫塔裏安繼續對帝皇說:“我想殺死更多巫術使用者,帝皇,”他別扭地說出對帝皇的稱謂,“但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


    帝皇靜靜地看著他:“我需要一名將領。”


    莫塔裏安什麽都沒有說。關於納克雷的記憶在他腦海中變得嘈雜。


    霸主曾對他說,他可以成為他的將領,他最受倚重的手下,乃至他用恐懼所統禦的王國的繼承人。在遭受玩物般折磨的同時,他被迫學習武鬥、陰謀與使用恐懼和滅絕的方式。而納克雷越是喜悅,莫塔裏安就越是厭惡。


    當他逃離高山上的城堡,看著被肢解的人類以死亡的巫術再度縫合成受驅使的怪物,看著巴巴魯斯被巫術的噩夢奴役、壓迫、粉碎。暴政之下,一切都被碾碎。


    對人類的同情與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的憎惡相互疊加,莫塔裏安早就決定要將霸主一個不留地殺死,淨化這片汙濁的土地。


    村莊的收留延緩了他的複仇,他剛明白該如何去接受一個家庭,他的新家就被他的過去撕了個粉碎。


    暴君治下不容情感,亦容不得希望。


    “我不會為另一個霸主服務。”他僵硬地說,這不再是針對帝皇的諷刺,而是對他自己意誌的貫徹與強調。“我不可能做你的走狗。”


    “是工具。”帝皇專注地試著糾正他,“我不需要走狗。”


    莫塔裏安才剛感受到一種被刺痛的不適,這種情緒就被在旁邊雙手環抱的莫爾斯的冷臉澆滅了。


    “你聽見了,帝皇。”莫爾斯說,“他不想跟著你幹。我們不如去巴爾。”


    這一次,莫塔裏安沒有跟莫爾斯唱反調。對於其他的巫術霸主,他雖有將其處決的追求,卻並不絕對。唯有納克雷那畸形而醜惡的扭曲身軀,必須由他親自殺死。


    那是他的使命,他的目的。那是在村莊裏的人們死後,他唯一還能執著的事。


    “你的強大證明你不需要我作為你的助力,帝皇。”莫塔裏安麵無表情,就像他的情感已經被巴巴魯斯的毒氣淹沒摧毀,淹沒在不詳的沼澤與昏黃的迷霧中。“去征服你的宇宙,把納克雷留給我。”


    宇宙。多麽高遠的詞匯。在他的認知與記憶中,那片無盡的星空觸不可及。他並不了解它,也不想了解。


    這兩個天外來客的到來,為他陡然間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巫術與異形焚滅星辰,星辰之上聚集著上億的凡人。


    那些無窮無盡的事物不屬於他,他的家人已經在巴巴魯斯死去。他與繁星格格不入,莫塔裏安屬於巴巴魯斯的土地。


    “把納克雷留給你?”帝皇重複了一遍。在金光璀璨的盔甲光芒反射之中,他的麵色被反射的像一張金色的薄紙,紙張堅硬而冰冷,卻並不足夠厚實。


    “等我。”帝皇說,再次轉身離開,步入濃霧,將愣住的莫塔裏安拋在原地。


    “坐會兒吧,”莫爾斯說,重新靠在牆上。“我看你在房間裏弓著背,這對腰不好。”


    “夠了,巫師。”莫塔裏安冷冷地說,口吻裏有一種輕蔑。他咳嗽兩聲,走出室內,沉默不語。


    莫爾斯跟著他走出房間,仰頭看他。每一名基因原體的身高或許有些差別,但他們全部比莫爾斯高。


    “在十分鍾前,帝皇和我說了同一個詞,”莫爾斯說著,笑了一聲,“‘夠了’,你們倆都這麽說。而我隻是勸你坐下休息。”


    莫塔裏安再次變得沉默。這種在靜默裏積攢怒火的習慣,讓莫爾斯難免聯想到四十年前的少年佩圖拉博。


    二者的不同之處,在於佩圖拉博第一天晚上就憑著怒氣割了一次他的脖子,對著任何東西抒發他的憤懣。而莫塔裏安則讓沉默的火焰變成腐爛的毒汁,侵蝕他自己的心智。


    “你在想什麽?”莫爾斯平和地問,“在想你為什麽要拒絕一條能夠更快地解救你的人民的道路嗎?至少我正在想這一點。”


    我不能冒著將巴巴魯斯交給另一個暴君的風險。莫塔裏安在心中說。


    “他為何需要我?他想利用我做什麽?”


    “一方麵而言,解放整個銀河,需要足夠多的助力。他孤身一人,隻會獨木難支。”莫爾斯說,“另一方麵……”


    他突然掐住話頭,瞥了莫塔裏安一眼,不滿地輕哼一聲。


    “是什麽?”


    “尊敬的皇帝都沒有開口,我怎能越過他的唇舌?”


    “告訴我!”莫塔裏安咆哮道,拳頭重重砸在牆上,終於砸塌了整個搖搖欲墜的房子。


    煙塵散落,莫爾斯甩了一下頭發,讓碎石從他的頭發中掉落。


    “因為帝皇是個弄丟了一大堆兒子的蠢貨,而你是他的血脈之子,”莫爾斯的黑衣袍角在風中飄起,他臉上的惱火不似作偽,“該死的!除了他,還有誰會一次性創造二十名子嗣?生這樣多作什麽!”


    驟然之間,莫塔裏安的精神之中卷起一陣驚駭的狂風。他迷茫地退了一步,有一些新的東西正由內而外地觸碰他心髒的表層。


    “他沒有說……”


    他可以利用這份血脈來控製我,利用我,用親情的枷鎖與紐帶來束縛我,勒令我,用巫術的力量來脅迫我,鎖住我。


    但他沒有。


    “因為他無法向你承諾一名父親對兒子應有的感情,莫塔裏安。”莫爾斯說,神情變得平靜。


    “首先的首先,他是大遠征的領袖,銀河的帝皇。他是萬軍的主人,眾民的親父,永恒的萬世之王。而在最後的最後,他才是一名兒子的父親。”


    “在很久之後,你也許會發現,今日的你誤解了他,高估了他,錯誤地認為他值得同情或者過於光輝。你可能會心生憤怒,在悔恨中沉默。但同時你也會發現,今日,此地沒有謊言。”


    莫塔裏安的胸膛中卷起一股複雜的激流。


    “他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下屬?”基因原體鬱鬱地低語。


    “這就要問他了,帝皇的孩子。”莫爾斯點頭,“看,他來了。”


    帝皇的金甲浮現在濃霧之中,這道靈能投影上聚集的力量又減少了一層,體現出他的靈能消耗。他的金色光芒進一步收斂,從柔和的光暈,轉變為某種程度的暗淡。


    他將又一具巫術霸主的身體拋在莫塔裏安腳下。同樣地,帝皇斷絕了獵物的行動能力,但保留了他的性命。


    “一份禮物。”帝皇說,“不是納克雷。你是否需要更多?”


    莫塔裏安抿緊嘴唇,鐮刀的鋒芒一閃,又一名霸主由他完成處刑。


    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蒼白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濃霧之中,將死去的村莊、巫術霸主的屍首與兩名天外來客拋在身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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