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隱士法斯的現身,在莫塔裏安的避風港營地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這位皮膚黝黑、飽經風霜的老人在他身旁黑袍年輕人的攙扶下,從莫塔裏安所乘載具後部連接的鐵框中下來,緩慢但穩健地落足於營地內的土地上。


    領袖莫塔裏安親自板著一張臉介紹,這正是數個月以來,在霸主戰爭的背後施以援手的神秘隱者。如今在雙方的協商與洽談過後,隱士法斯終於同意出山,作為一名提供智慧之人,加入莫塔裏安的戰鬥隊列。


    一老一少能單獨生活在霧氣彌漫的深山幽穀之中多年,在巴巴魯斯人的常識之中,不僅僅該稱為異常現象,實際上,這完全就是連最離奇的本地傳說都不敢編纂的荒誕故事。


    沒有人能想明白,兩個與他們一樣的凡人,是如何挺過劇毒的濃霧、寒夜的幽鬼、匱乏的生活資源和霸主如狂風掃過的劫掠,獨自生活於荒原的至深處,乃至為他們可敬的收割者莫塔裏安提供預示與幫助。


    有一些戰士選擇信任莫塔裏安的判斷,對兩名居功至偉的協助者致以敬意,並樂於為老者找來更容易咀嚼和消化的食物,或者得勝歸來後圍在老人身旁,聽這名滄桑的智者講述巴巴魯斯未曾聽聞的星空與汪洋。


    另一些戰士則無法不去懷疑,這是否是某一名巫術霸主的陰謀,利用一些小小的恩惠,來騙得他們外剛內柔的領袖的信任,以期未來莫塔裏安為霸主的統治心甘情願地賣命。


    不論如何,在年邁的法斯與年輕的莫爾斯向莫塔裏安送去一則又一則諫言,並為諸多的營地與定居點帶來一場又一場的勝利之後,群眾務實地放下疑慮,從隱士們的智慧中獲取勝利的養料。


    在發現老人法斯能陪他們一起喝巴巴魯斯的毒酒之後,雙方的深厚戰鬥情誼抵達了巔峰。


    那是莫塔裏安大勝歸來,從西北方的軍事據點返回避風港,邀請戰士們大喝一頓的好日子。


    當天,歸來的戰鬥人員隻要還能張開嘴,就算抬也被抬到了中央的廣場上,期待著那幾台由一支加盟而來的精於工造的氏族為他們打造的全新釀酒機器裏,能夠流出怎樣震撼心靈的瓊漿佳釀。


    依照莫塔裏安的命令,釀酒所用的水自然是巴巴魯斯天降的毒雨,發酵原料則是從麥田裏豐收得來的糧食。


    起初,每個人隻是各自淺嚐一口,靠著自身的堅韌體質,挺過一波灼穿肺腑的劇烈疼痛,冷汗涔涔地互相拍著背慶賀勝利。


    很快,有些對這股辛辣而爽利的陣痛格外感興趣的人,或者和旁邊戰友劃拳賭注連敗的一臉痛苦的戰士,開始紛紛品嚐第二杯毒酒。


    莫塔裏安陪著他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小酌,同時監視著場中的狀況。假如有人揪著胸口的衣服麵容僵硬如麵具地倒地不起,超過十四秒後,他就會幫他喊來醫務人員。


    先前的毒雨對於莫塔裏安而言,不比經過淨水器的清水增添多少滋味,最多不過是從淨水到清淡的草藥茶的區別。到如今,經過精心提煉與釀造後的巴巴魯斯特產毒酒,才終於讓他有了些刺激味蕾的感觸。


    莫塔裏安眯著眼睛,讓燃燒的刺痛在體內溫暖地擴散,陶醉在毒酒帶來的微醺之中,忽然看見一名精神矍鑠的老人,步履如風地靠近了那排釀造毒酒的機器,頓時睜大了眼睛。


    廣場上,一些還能站起來的戰士注意到隱士法斯的行動,急忙衝上去,以免看見七秒後老人口吐白沫當場隕命的慘狀。


    然而,老人喝下第一杯後,溝壑累累的臉龐氣色逐漸變得紅潤,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隻需回頭後的一個眼神,以死亡守衛為名的凡人戰士們便因此凜然一顫,分毫不敢多言。


    “為你祝酒,莫塔裏安。”法斯向莫塔裏安舉起酒杯。


    莫塔裏安從廣場邊的階梯走向中央,彎腰接了一杯酒,與法斯相互輕輕一碰。


    在接下來從午夜至清晨的時間段內,兩人互不相讓地進行著沉默的酒量比試。等到微弱的陽光穿透濃重的霧雲,落在避風港城門哨站的頂角屋簷時,幾台釀酒的機器裏,毒酒皆已經一滴不剩。


    兩道身影仍然站立在大地上,讓晨間的微光掠過兩張堅毅但微微發白的臉龐。


    熬了一個通宵,就為觀看這兩者之間將如何決出勝負的群眾們知道此時已是這場比鬥的賽點時刻,一個個歪七扭八地撐著自己坐起,聚精會神地盯著法斯與莫塔裏安的下一步動作。


    十三秒的對視後,莫塔裏安的腿微微一晃,伸手撐住釀酒機器的大型鐵罐,開始喘息。


    歡呼聲即刻回蕩在黎明的避風港裏。


    也正是如此,帝皇終於在與子嗣的種種會麵儀式中,首次於喝酒方麵取得大勝。


    莫爾斯將此事經過一些小小的藝術加工,藉由書信之載體送往佩圖拉博案上。想必下一次佩圖拉博與黎曼·魯斯獲得通訊的機會後,魯斯得知此事,必會大笑著劃出一條本人勝過帝皇又勝過新來的兄弟的鏈狀不等式。


    在用於慶祝勝利、舒緩精神的短暫閑暇時間之外,巴巴魯斯人幾乎始終貫徹著他們生來從毒霧中訓練所得的沉默與抗爭,追隨著莫塔裏安鐮刀所指的朝向。


    他們在夜間盡量獲得充足的休息與睡眠,群居在火光庇佑的定居點中,抵禦濃霧中傳來的異常呼號和邪魔指甲抓撓光滑表麵的噪音。


    當瀕死一般的陽光照亮了戰鬥的道路時,他們在接到莫塔裏安的召喚之前日複一日地進行著穿戴重甲、使用重武器或大型刀劍棍棒搏鬥的訓練,學習如何判斷霧氣的濃度和身上防毒護甲對抗能力的比較,以及學習如何將繳獲的巫術霸主的軍火投入使用。


    不斷調整護甲、增強甲胄防護力度的嚐試,導致不少的生命消耗在巴巴魯斯人類足跡罕至的毒氣潭或死亡禁區之內,也讓死亡守衛們的盔甲不停地增厚,直到徹底發展為頗具特色的重甲。


    他們的行軍速度不快,但足夠沉重。且不可抵擋,呈現出一種毀滅性的特質。當一座漆黑的山脈被漸漸在巴巴魯斯聲名傳揚的死亡守衛部隊團團包圍,基本就等同於一場全然不留情麵的殲滅戰殘酷的到來。


    莫塔裏安往往身居戰鬥序列的前端,依靠他遠比凡人強壯的體格,與無情的忍耐能力,為他的隊伍創造出勝利的起始。


    迷霧深處,他的鐮刀在戰場上揮舞如新月,在巫術傀儡和凶暴野獸的內髒與血肉中,刀刃穿梭、刺破、割斷、拉扯,把腐朽的內髒從敵人的胸膛裏掏出,再連同屍體一起拋在他的腳下,昭示著敵人的死亡。


    從兩名天外來客的口中,莫塔裏安確認了巫術傀儡仍然具有感受情感的能力,他們明白痛苦的意義,能被麵對死亡的恐懼攫取神誌。也許這正是毀滅的威能與死亡的可怕之處——但凡尚存思維的本能,且思想的能力越貼近生物與生俱來的本質,那麽敵人就越懼怕死亡。


    死亡締造權力的根基。莫塔裏安逐漸地觸及到這一觀點,這是納克雷與他多次地強調過的統治之道,是巫術霸主對巴巴魯斯施加暴政的根源所在。


    他曾經對其嗤之以鼻,納克雷越是對他強調這一點,他就越是無法忍受。但在他自己的戰鬥旅途中,莫塔裏安自己重新地發現了這條定律。


    又或許,這種想法從未離他而去。畢竟他名為死亡之子,他的軍團名為死亡守衛。


    但是,莫塔裏安想著,死亡帶來恐懼,恐懼帶來服從,服從帶來權力的基礎。


    可真正為權力授予冠冕的,應當是一個與死亡相背離的詞匯。


    他的小隊緊跟他在血腥之中殺出的道路,發射著火銃,抑或是揮舞巨大的砍刀。


    這些武器從各個霸主的手中搶奪而來,這讓軍團統一軍備的流程變得過於不可實現。


    冷兵器尚且問題不大,但每一款槍支所適配的彈藥都可能沒有第二箱儲配,因此,日漸陷入狂躁的裝備部門讓他們將這些亂七八糟且沒有彈藥補充的火銃用完就扔,如果戰場上臨時沒有武器可用,也可使作棍棒與短刀。


    重甲戰士們也更傾向於使用近距離的大口徑火器,讓血液和漆黑的毒汁在冒著煙的槍口狠狠地崩裂炸開,四處飛濺。


    不論如何,這從未影響死亡守衛軍隊的士氣,他們在戰場上安靜地進軍——有些家夥倒是很喜歡大呼小叫,舉著冒出一縷青煙的槍管觸碰額頭的側麵,驕傲地告訴莫塔裏安他們戰無不勝;又或者在偵查任務結束的那一刻就衝向莫塔裏安,興奮地匯報這一方向沒有敵人派兵把手,因為他們在偵查過程中順手把霸主據點的守衛全部清除。


    莫塔裏安譴責地告誡他們不能在戰鬥中如此放鬆,不可因為注意力的分散或精神的過度亢奮,而不必要地讓自己的鮮血流淌在山間的要塞與堡壘之間。


    數個月的戰爭時間中,莫塔裏安一度為戰士們的死傷,而惱恨於凡人血肉之軀的脆弱和易碎。這些生物學積累數萬年的弱點和糟粕,使得凡人之軀無法承載他們靈魂的硬度與重量。


    他需要一支身體強度和戰鬥意誌足夠跟得上他的步伐的軍團,否則,客觀而言,他們就是在互相拖累。就算莫塔裏安再想在盡情戰鬥的同時帶上凡人一起作戰,生理條件無法改變的差異也令他屢屢受挫。


    莫塔裏安也一度為自己的強大感到困惑和沮喪。


    他無可匹敵的力量仿佛一種天生的詛咒,或者天賦的職能。他在戰鬥中直覺般測算所得的方法和技巧越是豐富,萌生的血腥意念越是冷酷而鋒利,他就越能感覺到,自己正是一件為了戰爭而生的武器。


    來不及為自己的誕生目的心生不忿,當莫塔裏安看見凡人法斯和巫師莫爾斯一起在避風港門口靠著門欄等他歸來,一人仿佛具有無盡的耐心,另一個人又顯然因為等不及而無所事事地神遊天外之時,他就覺得自己鬱悶地糾結於誕生意義、懷疑二人與霸主是否本質相同的行為,簡直軟弱得無可救藥。


    在莫爾斯的幫助下,莫塔裏安規劃著每一場戰鬥的發生地和結果,利用有限的物質與時間資源,最優化解決戰役的路徑、順序和方法。


    一座又一座的中轉站遭到摧毀,一條又一條的交通鏈路被破壞、掀翻,莫塔裏安的化學炸彈功勳卓著。


    監測的雷達站遭到突如其來的爆破,山巒崩塌,信號中斷,令霸主的軍隊在迷霧中體會到與凡人等同的茫然無措。


    倉庫和工坊被連根拔起,焚燒殆盡,軍工廠和供給霸主富裕生活的民用工廠被死亡守衛納入囊中,敵人失去補給鏈的源頭。


    同時,由另一名靈能者卡拉斯·提豐兢兢業業地負責的斥候小隊晝夜不息,在山巒和堡壘中穿行探索,向莫塔裏安匯報著戰爭所需的每一條信息。


    如此持久而恒定的攻勢之中,巴巴魯斯反抗陣線席卷整顆黃昏中的星球,就像一座明燈忽而在薄霧中亮起,光線穿透至黑暗深處。


    越來越多的霸主倒在莫塔裏安的鐮刀之下,他們在死前往往沉浸在極度的震驚之中,不明白他們無比牢固的統治,為何會突然遭到底層低賤人種的顛覆。向莫塔裏安遞來自以為是的結盟書,邀請他成為霸主中的一員者,往往死得更快。


    莫塔裏安內心毫無多餘情感,按部就班地割下霸主的頭,拋到隱士法斯的門口。他開始明白,帝皇初見時給予他的真正禮物,正是一份行為的模板。不需解釋,不需匯報,帝皇要的隻有軍團的勝利,和敵人的臣服。


    終於,他的麵前隻剩下最後一個敵人。


    沉重但穩定的呼吸聲透過莫塔裏安的麵罩,在漆黑的山脈下回蕩。他抬起頭,視線穿過翻滾的毒霧和堆積的雲層,冷漠地凝視著刹那間在電光和積雲的縫隙裏暴露的黑暗界域。


    從納克雷的堡壘中逃出的那一日,他正是從這片高聳的懸崖上躍下,狼狽地摔進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中。


    在今年的戰事裏,納克雷的軍隊節節敗退,手下附屬的次級勢力早已盡數授首。莫塔裏安不接受任何投降,毀滅與死亡是他唯一向敵人帶去的福音。


    納克雷亦然。


    莫塔裏安的手指滑過鐮刀,刀鋒微微向前傾斜,銀光掠過鋒刃,停駐在蓄勢待發的寂靜之中。


    在他身後,死亡守衛等待號令。


    隱士法斯與巫師莫爾斯不顧避風港群眾的好心勸告,堅持跟隨在隊尾末端,等待著必將到來的終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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