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裏安登上最鄰近山頂的寬闊平台,納克雷的黑鐵堡壘赫然近在眼前。這是一座形態高聳而扭曲、枝椏橫生的漆黑要塞,被深橙色的致密毒霧包裹。


    他的身體顫抖不已,一半是毒素的侵害帶來的戰栗,另一半則是為即將到來的戰鬥而產生的興奮。這是巴巴魯斯人對巫術霸主的複仇,亦是他對自己前半段生命中纏繞不散的龐大陰影的複仇。


    他握緊鐮刀的長柄,嘶聲怒吼:“納克雷!”


    他呼喊在群山間回蕩,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陣陰冷如風的譏笑,帶著昆蟲扇動薄翼般的刺耳雜音,從環繞堡壘的濃霧中飄蕩而來。


    一道枯瘦而高大的駭人身影出現在他麵前,飄浮在亂石堆積的石台上,傲慢地俯視著莫塔裏安。


    “你令我失望。”納克雷居高臨下地說,“你做出了難以想象的愚蠢選擇。”


    莫塔裏安喘息著,猛地揮出鐮刀,向巫術霸主的身影撲去。鐮刀刺破粘稠的橙黃霧霾,刹那間如割開水瀑,將霧氣劃出一道冷峻的彎弧,卻沒有擊中實際物體的觸覺。


    他踏上石台,納克雷不在這裏,而他的胸口中像燃燒著一團有毒的霧火,讓他被逐漸鏽蝕腐壞的盔甲包裹的身體滾燙而虛弱,殘暴地破壞著他的生命力。


    莫塔裏安向四周環視,迷霧的色澤進一步加深,直到變成一團深淵般的黑暗物質。這不同於常規的黑夜,那是基因原體所能看清的夜色——這是一種詭異不似現實的黏膩的漆黑環境,通過未知的巫術控製了周圍的環境。


    莫塔裏安隱隱知道在這片黑暗中的某一個落點,一團金色的篝火正在靜靜地燃燒,但他無法確切地通過任何方式感知到它。他隻能看清自己身上正在一層層地剝落的重甲,和鐮刀表麵血汙不重之處,反射而出的自己蒼白而飽含怒火的麵容。


    “麵對我!”莫塔裏安大聲嘶吼,喉管中翻騰著金屬的血氣。


    一道淒厲的風刃從他後方劃來,莫塔裏安猛然閃躲至側麵,堪堪躲過這道慘白的能量襲擊。腎上腺素帶來的刺激立刻與他的戰鬥意誌一並,驅散了他體內劇烈的疼痛。


    他即刻轉身,在黑暗的另一端,納克雷的身影等待著他。


    那仿佛是一個發著慘淡白光的枯萎身影,四肢細瘦得如同一根根未經生長就在無光的環境下枯敗的細葉,破碎披風般的灰白殘片環形綴在這道形體自肩部向下的軀幹上,肆意地向周圍的黑暗中蔓生擴散。


    一柄細長的、如同在冷夜寒風中飄動簾幕的金屬灰長刀被攥在形體的掌中,正是這把利刃的揮動,在黑暗中創造出方才的致命一擊。


    喚出可視的敵人之後,莫塔裏安保持著固執的寂靜,手中由農具改造而來的沉重戰鐮揮出與它的龐大質量與尺寸相互匹配的一擊,也許不夠快速,但沉重而致命。納克雷詭異地冷笑著,正麵迎上莫塔裏安的攻擊。


    鐮刀再次劃過虛空的黑暗,沒有砍斷任何有形之物,但灰色長刀的攻擊卻真實地落在了莫塔裏安的重甲上,將這套坑坑窪窪、布滿缺口,且早已被腐蝕奪去了原有的塗色,隻剩下一片鏽蝕的灰白色調,仿佛由劣等石料打造的戰甲,砍出一道沉重的裂口。


    莫塔裏安不顧自己盔甲的破損,稱得上頑固地堅持攻擊著他目前唯一能夠感知的蒼白形體。


    依據他對納克雷巫術的了解,必定存在某一個恰到好處的瞬間,納克雷會將他的力量灌注到灰白幻影的攻擊中。他算不出那究竟是哪一個極其短暫的、玄妙至極的瞬息,但他不能遲疑。


    “你的反抗是無力的,”納克雷低沉地說,“死亡——”


    正是此刻,一陣冰冷的預感穿透了莫塔裏安的骨骼,公理與數字嚴絲合縫地相互對接,如同齒輪般接連地開始運轉。就是這一時刻,這一不可錯失的精準時機,莫塔裏安揮動鐮刀。


    他的刀鋒揮出的速度並不算快,不比他前幾次主動做出的攻擊,但沉重的利刃恰好在那千鈞一發的契機中,攔腰截斷了灰白形體的腰部。


    一捧灰白的血如同流動的水銀,從形體的中部爆裂而出。轉瞬而過的光芒閃過,納克雷的話語和他的幻影一並被中途斬碎。


    一道淒厲而滿含著不可思議之意的呼號短暫地擊破寂靜的黑暗,也打破了巫術霸主納克雷高高在上的假麵。當正確的疼痛藉由死亡之子的長鐮擊潰他的防線,霸主一樣會流血。


    第一道集聚的力量幻影被處決,莫塔裏安收回鐮刀,大步邁下石堆,黑暗濃霧所造就的、前所未有的肉體虛弱,以及鐵甲的逐層崩潰,換來的是他思維的明晰。


    一步,三步,接著是四步,插值求算,下一次是十步。


    他尋找著納克雷的下一道幻影。即使他無法辨識方向,但一種預示正指示著他的道路,如同上古遊巫在大地上握著尋求預言者顫抖的手,從掌紋或瞳孔的紋路中,卜算出未來遺留的絲縷線索。


    但莫塔裏安相信,他所獲得的能力與之不同。這是數算的奧妙,公理中潛藏的命定之數,可以計量的運理。


    第二道身影顯露在莫塔裏安麵前,並不比第一隻更加強大,也做不出怎樣新奇的花樣。幻影的攻擊虛實夾雜,將精力運用在計算這道灰白虛影的下一道攻擊將以何種速率、哪一角度揮出,是一種對運算力的浪費。


    除去一些威脅過於明顯的、當頭劈落的重擊,莫塔裏安不做閃躲。重甲之下,血液快速在他體內流動,緊貼肌肉的戰鬥內襯衣收住他傷口的進一步崩裂,保護著他受傷的身軀,維持著他的戰鬥節奏。


    在第一次正麵擊潰納克雷的一部分之後,有一些東西似乎永久地改變了。


    曾經那個仿佛通天蔽日般持之以恒地將陰影投注在他體表的霸主,那道必須被克服、被殺死的龐然巨像,突然間被證明為不過是一個腐朽的舊時代的老物,不知道該如何從新時代之中退位,不知道該怎樣承認自己的腐朽。


    它的限製與驅使退化成牙齒脫落、關節鬆弛的舊霸主絕望的殘影,隻需輕輕一推,這些無人埋葬的腐屍,就將落入死神的鐮刀為他們挖掘的墳墓之中。


    而莫塔裏安將為巴巴魯斯帶來新的開端。一個屬於黃金般光輝時代的啟航之刻,一個照耀銀河的希望遠征。


    莫塔裏安再次揮鐮,利刃的尖端刺穿第二道幻影,繼而向後退出一步,避開在他眼前炸開的能量衝擊。灰白的幻影向後折斷,痛苦的表情隻存在了短短的一個片刻,但莫塔裏安已經看見。


    莫塔裏安艱難地從黑暗的濃霧中汲取著稀少的可供呼吸的成分,他的體力在連番的長戰後消耗到一個此生從未有過的低點。力量從他的每一道傷口中流逝,疼痛束縛著他的四肢百骸,比他與他的戰士們共飲毒酒時還要痛苦千百倍有餘。


    他步履搖晃,在恢複漆黑的環境中,動用著他殘存的全部計算能力和體力,尋找著納克雷的存在。


    第三個,他想,也會是最後一個。數字已經向他揭示了這一條真理。


    而他不能後退,不能失敗。巴巴魯斯人稱他為明燈,如果他在黑暗中熄滅,他便辜負了人民的期待,辜負了自己的意誌,辜負了帝皇的祝願。


    “你接受了它,”納克雷冷笑著,於黑暗中冰冷而不遺餘力地試圖刺痛他,“你接受了你的力量,你與我們一樣,皆擁有著死亡的一道側麵。你以為伱可以憑自己的意誌獨自戰勝我,但你不能。你求助了你所抗拒的事物。”


    “胡言亂語!”莫塔裏安用他流血的喉嚨大聲嗬斥,無視了納克雷擾動心弦的妄語。下一刻,他看見了納克雷的身影。


    巫術霸主的最後一道化身正是納克雷本人,形容枯槁,麵如朽木,灰黑的布袍在他背後張揚地展開,夢魘般的手臂與慘白一片的臉孔令莫塔裏安難以忘懷。黑色毒素在他周圍聚集,形成有形的觸須,向深處張揚擴散,試圖從重甲的破損處,鑽進莫塔裏安的胸腹。


    “而你並不知道我接受了誰的庇佑,”納克雷說,“也不明白祂已注視你多少歲月。”


    莫塔裏安聚集力量,持鐮前衝,納克雷亦揮刀回擊。刀光與鐮刃交織,兩道身影不斷地互相替換、互相取代,讓虛空和現實的輪替在枯萎的死亡之暗中纏繞交匯。黑暗的世界被掀起驚人的波瀾。


    這顆舊世界的腐朽毒瘤身體周圍的仿佛不再限於現實的宇宙,但當納克雷徹底施展出他的巫術時,難以解釋地,巫蠱之力流動的走向反而能夠更輕易地被莫塔裏安推算所得。


    古舊的詛咒臣服於數字的真理,在死亡的鐮刀下化作昆蟲般的灰燼,向黑暗中散去。這減輕了莫塔裏安的壓力,但傷勢仍然在累積。


    鐮刃貼著長刀的鋒銳彎弧極速而下,在即將抵達劍格處猛地一旋,轉而從胸口貫穿巫術霸主的身體,灰白的腐血大範圍濺射而出,向後方灑開一道圓月般的半弧。


    納克雷後撤一步,被穿透的部分迅速地臨時修複,濃重的黑暗之影填滿了那具空殼般的身軀之內混亂的能量流。


    莫塔裏安困難地呼吸著,原體的血不斷地流出,淌在漆黑石板中,蜿蜒成殘酷的圖紋。他的盔甲幾乎全部脫落,體力同樣所剩無幾,仿佛他的生命之源正在漸漸地喪失,被陰影中透過裂隙窺視的遠古存在窺伺索求。


    二者皆已走到窮途末路,誰能夠最後一次揮動刀刃,誰就能獲得對方的頭顱。


    “愚蠢的飛蛾,”納克雷冷哼著,這似乎已經不再僅僅是巫術霸主一個人的聲音。“你想戰勝死亡?”


    巫術霸主舉起手,打出一串極其褻瀆的符文,隻需觀看一遍,就令莫塔裏安渾身不適。他掙紮著抬起鐮刀,寄望於自己還能在納克雷完成他的符咒之前,將鐮刀的鋒刃埋進那邪祟的頭骨之中。


    他沒能來得及完成。納克雷完成了最後一次施咒,手勢與咒語都已經齊備,他爆發出狂傲的大笑,知曉自己勝券在握。


    但沒有事情發生。沒有邪能降臨,沒有黑暗的進一步湧動,納克雷所深信的某種對遠古偉力的呼喚,卻如同瘋子的囈語般,沒能得到任何力量的回應。


    什麽也沒有。


    納克雷隻來得及露出刹那的驚愕,他的頭顱已經被死亡的鐮刀鋒刃斬落,墜進黑暗之中,骨碌碌地翻滾。而他的身軀即刻崩潰,一半變成一灘潰爛的腐肉,一半則化作飄飛的殘羽和肮髒的磷粉,在慘呼的餘音中化為塵埃。


    莫塔裏安保持著揮刀的動作,直到濃鬱的黑暗漸漸散去,致命毒霧在巫術霸主死後也恢複至可以忍受的正常濃度。他重新看見——不,他首次看見,山巔上空蒼藍而明淨的高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幹淨的空氣卷過他千瘡百孔的肺部,然後收起鐮刀。


    殺死霸主是複仇的終點,是莫塔裏安怨憤的盡頭,但不是巴巴魯斯人所需的終點。


    莫塔裏安跨過納克雷殘存的死屍,進入漆黑的堡壘,走過花園,穿過長廊,行經門廳,身處迷宮,計算著正確的方向,在複雜的堡壘結構中找到最高的那一座鍾樓,循著蜿蜒的階梯步步向上,將鐮刀背在流血的背後,抓著長梯向上攀爬,徒手砸開堅固的閣樓擋板。


    巴巴魯斯世界之巔的鍾樓頂層向他打開大門。


    莫塔裏安凝視著這口古老的、廢棄的鍾,怔怔地思考著他一路走來的千百種情形。


    滿心仇恨地逃出漆黑山脈的青年,村莊之焚種絕望哭嚎的獵手,行走於荒野的迷茫流浪者,海勒隘口風車下的守護者。


    第一回四次敲鍾,鳴響自山脈向原野,悠悠回蕩。


    遊走在部落氏族間的反抗者,殺死次級霸主的戰士,避風港的建設者,與同伴分享毒酒的戰士之首。


    第二組四聲鍾鳴,穿透毒霧,直抵村落與隘口,令收割季節的農人們紛紛直起腰來,向上空遙望。


    以化學藥劑抵抗毒霧的藥師,巴巴魯斯南部的解放陣線首領,帶來智者隱士的求助之人,向最後的巫術霸主揮動死亡之鐮的收割者。


    第三組四輪鍾聲,越過山巒,跨過圍牆,翹首以盼的死亡守衛們心有所感,展露笑容。


    莫塔裏安撐著鍾樓的石柱,俯瞰巴巴魯斯白霧朦朦的廣闊平原。這片平原沉積著無數凡人的屍骨,飄蕩著無數悲慘的魂靈,也一代代地生長著堅韌不拔的人民。


    他們皮膚粗糙,手掌幹裂,指甲裏塞滿泥巴,衣服上沾滿灰塵,在苦難中求生,勤奮而不屈地勞作,圍坐在村莊中心的廣場篝火邊,喝著自釀的糧食酒,在粗野的歌聲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眼睛裏閃著微微的光。


    在泥濘與黑暗的終點,莫塔裏安守望著他的巴巴魯斯,期待著來年將是一個豐收的季節。


    最後,一名麥田中的守衛。


    第十三聲大鍾長鳴,莫塔裏安虛弱地呼吸著,放下鐮刀,背脊貼著石柱的表麵,緩緩地滑坐在地,閉上眼睛。


    一隻寬大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背上,抓住了他顫抖的手,將他輕輕地抱起。透過冰冷的盔甲,莫塔裏安感受到某種澄澈的溫暖,撫慰著他疲倦的精神,讓他滑入久違的安眠。


    而後,一切僅存於寂靜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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