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麵環山的平原遼闊地在夜空下展開,建設中的營地亮如白晝,推平山巒的地理改造機械懸在吊塔之上,中心的臨時能源塔矗立在廣場的圓心,以便統一的集中供能。


    無數架穿梭機和大型陸地列車在高空與鋪設的軌道上織就一片忙碌卻有序的鐵石網絡,它們的尾部被噴火的推進器點亮,映出機械神教的齒輪標記,與帝國之拳的緊握鐵拳。


    給我兩個月,羅格·多恩對他說,我會給你一個配得上人類帝國的凱旋廣場。


    他說到做到,這項足以耗費一顆單獨星球數十乃至數百年的工程已經步入尾聲。


    一周之後,多支軍團的代表將匯聚一堂,超過二十萬阿斯塔特,至少半數的原體,千萬凡人輔助軍,與更加不計其數的記敘者、憶錄使、宣講者、文員書記、內政官員……


    所有人都將踏在烏蘭諾被重整的大地上,驕傲地目睹這人類史上最輝煌的偉大遠征的關鍵轉折,與整個曆史一同前進,步入黃金的光明時代。


    荷魯斯·盧佩卡爾站在平原未被整個削去的山崖邊緣——這裏將在最後作為樹立旗幟的自然塔樓而存在。他低下頭,目視整片原野,眼中仿佛映出他所熟悉的戰士們笑鬧的景象。


    阿西曼德也許心情好到足以允許別人稱他小荷魯斯,洛肯和西吉斯蒙德在一半的事情上相談甚歡,在另一半上則喋喋不休地相互爭執。馬爾和莫伊並肩而行,賽揚努斯或許正和一群人分享他們經曆過的深情戰鬥回憶,……


    “這裏很明亮,”馬卡多說,走上崖邊,單手握著他的那一根權杖。當他來到荷魯斯身旁時,下方的光就將他蒼老的臉孔照亮了。“全是光線。”


    “是啊,”荷魯斯回答,在山崖邊緣坐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烏蘭諾的戰爭已經結束,他換上了泰拉皇宮風格的金邊珠白長袍,胸口繡著銜月狼首的徽記。“有什麽事情,掌印者?”


    “替你的父親看一看你,荷魯斯,”馬卡多笑了笑,“你履行了你的戰鬥誓言。”


    “我希望他能為此高興,”荷魯斯也笑了,“記得我們的爭論嗎?”


    “哪一場?”


    “我去泰拉議會找你,當時你和莫爾斯都在。我問為什麽我們之中有兩個兄弟在群英廣場上的基座空空如也。”


    “哦,那一次,”馬卡多心照不宣,那段時間的帝國工匠行為雷厲風行,私下的心情則從未好轉,馬卡多認為那是與帝皇談話的後遺症。總而言之,一道咒言彎弧將荷魯斯徑直拍出了議會大廳的門外。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甚至不能確定他們是否存在過,”荷魯斯說,“但有時我會想,如果他們還在我們之中,他們的戰士就在這片廣場上,笑聲隨風吹進我們的耳朵裏,那是否是一件更好的事。”


    “或者更糟。”


    “你是對的,掌印者。我曾想是誰奪走了我們關於他們的記憶,後來我發現,唯有父親能做出此等至高的決定——而他行事必定有他的理由。”


    “伱不再疑惑了。”


    “我隻是感到遺憾。”荷魯斯說,臉上撫過一道短暫的悵然,“不管是他們遭遇了什麽,還是他們做了什麽。我們之中的兩人被判定永久迷失,倘若那是他們應得的結局。”


    “你仍擁有剩下的一切,”馬卡多回應道,“他們忠於帝皇,侍奉帝國,愛戴著你所愛戴的對象。如果選舉順利,他們日後也將聽你的話。”


    “比如佩圖拉博?”笑容點亮了荷魯斯的臉龐,“或聖吉列斯?哦,我哪裏敢指望他們聽我的話呢?”


    “那麽,你要怎麽做?”


    “我隻能指望我的行為配得上他們的讚美與期待,頭銜無法換來任何人的心悅誠服,唯有真心與行動能成為佐證。”荷魯斯回答。


    “你讓人驚喜,荷魯斯。”


    “是嗎?”荷魯斯聳了聳肩,“好吧。”


    馬卡多微笑,挺直他的腰,最後一次目視眼前這片廣大的平原,而後抬頭,看向高空之外金色旗艦的方位。


    “一周後再會,荷魯斯,”他說,“好好休息,他會希望看見一個更加意氣風發的你。”


    “當然,”荷魯斯說,頓了一頓,“不論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照顧好帝皇,掌印者。”


    “這是我的職責。”馬卡多說,持杖離去,灰袍消失在夜晚的暗淡光線深處。


    荷魯斯又看了一會兒下方的山脈,平原被光輝籠罩,散發出黃金般的光亮。他聽見笑聲,阿斯塔特的笑聲,凡人的笑聲,所有這一切都伴隨暖風向上方的星夜裏揚起,刹那直到永恒。


    許久以後,他站起來,發現自己微笑著。


    而後,他向山下走去。


    ——


    “願祂的平安與你同在(peacebewithyou),艾瑞巴斯。”但以理說,邁下運輸機的舷梯,向另一位親自迎接他的教團長微微頷首,“很高興你能簽下我的通行令,不知為何,我迄今發出的其他請求總是石沉大海。”


    “這許是星語的迷障所致,偶然往往會化為必然。”艾瑞巴斯說,“敢問你為何事匆匆來此?可還有人侍奉奧瑞利安?”


    “奧瑞利安身旁有眾牧師相伴,艾瑞巴斯。我隻是奉命前來,有要事將向帝皇當麵呈送。此處的地麵可否與帝皇旗艦聯絡?”


    “帝皇仍在軌道之上,與帝國宰相相伴。祂近日不與任何人相見,你恐怕要失望了。你可以將信息告知我,我令人轉述給信報通訊站。”艾瑞巴斯笑道,陪但以理一起向前走。


    他們此時位於平原一側,沿大道行走可抵達凱旋廣場中心的檢閱台,側方則是通往作為天然劇場座位的矮山。廣場的光照映在他們的半身上,影子沒入夜晚。


    但以理微微搖頭,那是關於十一號原體的情報,他不覺得艾瑞巴斯擁有對應的密級。


    “請替我聯係帝皇幻夢號,兄弟,”但以理憂慮地說。


    “那會用上許久,我們沒有機會每天聆聽帝皇的聖言。”艾瑞巴斯說,揮手摒退周圍的其他人,“但荷魯斯·盧佩卡爾仍在地麵,近日他常常流連於平原周邊。如果你認為這樣合適,我們可以去山丘上尋找他。”


    但以理思忖著,還是同意了。


    “請帶我去,艾瑞巴斯。”他說。


    他們踏上台階,但以理跟隨在艾瑞巴斯身後,在心中誦念經文。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保持靜默,這讓但以理再次懷疑艾瑞巴斯是否果真不喜他。


    當他從巴圖薩·納瑞克的建議中得知哈爾哈拜特的首席對他心懷敵意時,他震驚不已,不解於同為侍奉者,對方何以心生怨懟而閉口不言。為此他斥責了納瑞克,告誡他不要對手足兄弟妄生疑慮。“不可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


    “就在這座山的頂端,靠內側的斷崖處,”艾瑞巴斯忽而開口,“夜色已深,或許我們能遇見他沿山坡而下。”


    “我感謝你的引路,勞煩你深夜前來迎接。”


    “這是侍奉的必然要求。”艾瑞巴斯說,雙手合十,“我忽而覺察,許久我們都未如此單獨談話了,但以理。”


    “的確如此,”但以理說,“我們遲遲未有機會。可有話要與我說,艾瑞巴斯弟兄?”


    “我隻是發現,身為同工,我卻並不了解你。你從哪兒來,科爾基斯嗎?”艾瑞巴斯說,一塊山石在他腳下滾落。


    但以理注意到對方腰間佩戴著一個皮製的挎包,大小足以放下一把爆彈手槍,或一把普通的短刀。


    “我想是的,”但以理誠實地回答。


    “哪座城鎮?說不定我們在一處出生。”艾瑞巴斯平和地閑談道,但以理相信對方正用一場對話來消磨行走的時間。


    “我並不記得,”他給出了一個苦惱的真實回答,“我隻記得我在城外的沙地裏蘇醒,疲倦得像是剛剛經曆逃難。這也許是一種注定的啟迪,我的第一個名字受賜自懷言者。”


    “我竟從不知道你的傳奇。”


    “我既未隱藏,也未傳揚,”但以理說,“能得知的人往往是被祂允許得知的,我一直這樣相信。”


    艾瑞巴斯點了點頭,仿佛在思考,“‘因為凡是隱藏的事,沒有不顯露出來的;隱瞞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


    “是的,我也是如此相信,每個人的路都是受安排的,我們隻需順從祂的旨意。”但以理回應道,“隱去的善行與惡行都將在合適的時刻裏重現在祂的注目之下。”


    “願祂引導我們的腳步,”艾瑞巴斯微笑著說,他的神情看不清楚,“你在沙地裏的蘇醒或許是祂的計劃之一。你是這樣相信的嗎?”


    “的確如此,我感到——我的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但如果你擁有一段過去呢?”艾瑞巴斯側過身,從上方看著他。


    “那與現在有關聯嗎?”


    “如果你曾是異教的信徒呢?”艾瑞巴斯露出了他的擔憂。“你知道,科爾·法侖的結局依然在科爾基斯回響。”


    但以理愣住了。在長久的踟躕過後,他緩緩開口:“若我曾步入歧途,那必定是異教以人的幸福作引誘的。”


    “現在呢?”艾瑞巴斯眯起眼睛,停在山坡的道路中。


    “唯帝皇在上,我並不動搖。”但以理略感困惑,“若我果真曾走入錯道,我終有需要贖罪的一日。”


    “換個話題吧,但以理弟兄。你又是如何邁入如今的正道呢?受征兵官的引領嗎?”


    但以理回憶起此事,便不禁溫和而幸福地微笑起來。


    “我可以感受到那份感召,艾瑞巴斯弟兄,祂的光芒與愛照亮了我,我無法不信仰祂。”


    “那麽,它和你信仰異教的理由有何區別。”艾瑞巴斯冷聲宣告,快意閃過他夜色中的眼睛,但以理這才惋惜地確信他的確對他很有敵意。刻意歪曲他的話,對艾瑞巴斯而言有任何意義嗎?他無法理解。


    然而,下一刻,他瞪大眼睛。


    艾瑞巴斯突然從挎包中掏出一把筆直的短刀,寒光一閃,迅速向但以理刺去。但以理驚恐地向後一跳,險險躲過刀鋒。


    “你幹什麽,艾瑞巴斯!”但以理驚叫道,意識到自己雙手空空,而艾瑞巴斯的劍術不弱於任何人。


    艾瑞巴斯冷冷地說,他的麵容中帶有一種冷酷的快感:“你從未真正被原諒,但以理。你的過去將永遠追隨你。”


    他們在狹窄的山路上展開了近身肉搏。艾瑞巴斯揮刀猛攻,但以理則竭力躲避,有時不得不狼狽地徒手去格擋艾瑞巴斯的刺擊,這讓每一擊都險象環生。兩人身體交錯,山石滾落,激起塵土飛揚。


    “求您賜我力量。”但以理知道自己必須開始奮力反擊,並在心中默念禱告,祈求與同工爭鬥帶來的罪惡。他借機用一記重拳擊中艾瑞巴斯的胸口,暫時使對方失去平衡。


    艾瑞巴斯迅速恢複狀態:“你以為你不誠的信仰可使你得救嗎?”


    但以理痛心於艾瑞巴斯對教條的違背,即使他知道對方永遠不會承認:“唯祂的恩典能救我。‘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艾瑞巴斯再次撲上來,但以理做好準備,閃身一側,抓住艾瑞巴斯的手腕。兩人再次糾纏一處,鮮血的氣味悄然溢出,但以理被推倒在地,匕首釘進他的肩膀,他盡力把艾瑞巴斯推開,翻滾著從地上爬起,氣喘不已,手中缺少武器的弊端越發顯現。


    “你瘋了嗎!”他大吼,心跳加速,汗水合著血順額頭滑落。


    “看看你,沒有武器的可憐蟲!”艾瑞巴斯嘲諷道,“你憑什麽對抗真正的信徒!”


    但以理竭力躲避著艾瑞巴斯的攻擊,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滑入失敗的深淵,每一次閃避都讓他更加疲憊。艾瑞巴斯的每一句嘲諷都像是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內心,有時他甚至覺得艾瑞巴斯在戲耍他,欣賞他的掙紮,將他的殼一塊塊從身上拔去。


    “你根本無法打敗我,你這個異端主義份子,”艾瑞巴斯冷笑著,“你沒有武器,沒有力量,你隻是在徒勞掙紮。”


    “我不是——”但以理痛苦地喃喃,喘著粗氣,身上已經受傷。眼前的一切開始飛速旋轉,世界仿佛在模糊中變得變幻萬端。


    如果他也有一把刀,但以理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能有一把可以讓他反擊的武器,他需要從這場瘋狂的局麵中逃脫,而後讓艾瑞巴斯清醒。


    “求您賜我一份力量,”他絕望地禱告著,渴望奇跡的降臨。


    艾瑞巴斯步步緊逼,刀鋒在暗中閃爍寒光。


    “你看到了嗎?連一把反擊之刃都無從獲得。”他低語,宛如一條毒蛇,“異端的失敗,但以理。”


    不是這樣!但以理痛苦萬分,精疲力竭,他從牙縫間擠出反駁:“你以教義來滿足私欲,艾瑞巴斯,你以曲解來侮辱我……”


    艾瑞巴斯舉起刀,那必然是一次死手,而這是但以理不能接受的。


    他自己的死亡無關緊要,一切終將歸於祂的內部,但他不能再讓一個自私的瘋子主導半個懷言者,辱沒祂的信仰之道。


    他用盡全力向艾瑞巴斯撲去,盡管他知道這樣可能無法改變什麽。如果他有一把刀就好了——


    就在這渴望達到頂峰的刹那,但以理感覺到自己手中突然多出些什麽。


    那是一把古怪的利刃,刀身長而扭曲,可能是從艾瑞巴斯的包裏掉落的,又或許是被他絕望的祈求召喚而來。


    他不再猶豫,握住刀,向艾瑞巴斯刺去。


    艾瑞巴斯反應迅速,用手中的武器格擋住但以理的攻擊。兩人刀光劍影,激烈搏鬥,刀刃相交的聲音在夜空中清晰可聞。


    “求您伴在我身旁。”但以理默念,他的刀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鋒利,很難真正傷害艾瑞巴斯。


    艾瑞巴斯麵露冷笑,而但以理似乎隱約聽見有人正在靠近。他被艾瑞巴斯鉗製在地,唯持刀的手可將刀鋒對準艾瑞巴斯的右肩。同樣地,艾瑞巴斯的刀直指他的一側手臂。


    兩人共同揮刀。源自凱旋廣場的黃金之光用邊緣切過他們的背脊,劃分出明亮與黑暗的界限。


    就在這時,一個龐大的身影陡然籠罩在他們上方,荷魯斯·盧佩卡爾聞聲趕來,雙手如鐵鉗般,以最快的速度抓向他們的手臂。


    但以理大驚之下想要收力,也許是慣性所致,又或許是疲倦下的失控,那把刀如同擁有自己的渴望,固執地劃過了基因原體的手掌。


    不知為何,這把並不鋒銳的刀,竟在荷魯斯理應無比堅韌的皮膚上,切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住手!”荷魯斯怒吼道,聲音如雷霆,“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艾瑞巴斯和但以理瞬間停下攻擊,但以理依然注意著荷魯斯手上的劃傷,心中被愧疚和歉意充滿,他絕不想傷及任何其他人。


    荷魯斯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眼中閃爍著不悅和困惑。


    “但以理,你為何與艾瑞巴斯爭鬥?”荷魯斯質問道。


    但以理喘著粗氣,回答道:“他……他懷疑我的信仰。我非常抱歉,尊敬的原體,我願做一切來償還我造成的傷害。”


    艾瑞巴斯冷笑道:“叛徒。”似乎這就足以作為最明確的證據。


    荷魯斯嚴厲的目光稍稍放鬆,他先對但以理說:“小傷而已,你不必在意。”


    接著,他轉向兩人:“無論你們之間有何誤解,這裏不是解決問題的地方。跟我來,我會向奧瑞利安陳述我看到的一切。”


    就在他轉身準備帶領兩人離開時,荷魯斯突然感到劃傷的手上傳來一陣疼痛。他皺起眉頭,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傷口處變得異常紅腫,蔓延出暗綠的痕跡。


    “這是怎麽回事……”荷魯斯低聲自語,臉色變得蒼白,聲音被一陣咳嗽取代。他試圖站穩,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地搖晃起來。


    “荷魯斯大人!”但以理驚呼,連忙拋下刀,上前扶住他。基因原體的重量超過了他在疲憊之下能夠承受的限度,他跪倒在荷魯斯·盧佩卡爾身旁,渾身脫力,“荷魯斯大人!”


    艾瑞巴斯冷冷地盯著但以理,嘴角傾斜:“是你傷害了他。”


    從掌心傳來的劇痛陣陣湧起,每一次心跳都讓荷魯斯感到疼痛在全身擴散。眼前的場景逐漸模糊,他的雙腿再無法支撐他的身體,仿佛整個人都在被無形的力量拖向深淵。


    戰士的歡笑聲離他遠去,光亮先是輕輕褪色,接著忽而縮減成極遠的一點。世界如蒙厚紗,他的意識孤獨地在黑暗中墜落。


    荷魯斯閉上眼,他高大的身體如山巒般轟然倒塌。


    在幽深的夜幕之下,荷魯斯倒在凱旋廣場光明的邊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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