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像儀器回傳的畫麵中,整個戴文正在被緩緩地編織、重塑,每一塊崩裂的大陸都順著不可見的洋流在虛空中漂動,直到依次歸於某種仿佛被更高的存在設計好的位置上——宛如某種自成體係的天球係統,繞著中心的地核依照各自的軌道和速率旋繞,在彼此的表麵投下交錯的陰影。


    陰影時而紊亂無常,時而組成一套固定的圖案:三條平行的殘酷斜線,兩組或多組並存,宛如鷹爪劃過的深邃刻痕。


    丹提歐克站在佩圖拉博側後方,與他的基因原體一同監測著戴文63-8衛星地麵的狀況,此地發生的一切都令他難以理解,而另一個最近被他的同僚在鐵原號石匠俱樂部分支中悄聲強調的詞匯,則突兀地浮上他的心頭。


    “混沌。”凱爾·瓦倫說,“一個需要警惕的威脅,如果出現邪祟的巫術,優先向我們的父親稟報。我相信你們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兄弟們。”


    他側過頭,未著頭盔的臉恰恰對上宣講者凱裏爾·辛德曼帶有皺紋的臉龐,他們曾經互相玩笑著說大遠征的前線竟然有兩個老頭結伴同行,而從另一個方麵來說,辛德曼的存在的確成為了泰拉古老規律的佐證,即年長者往往擁有廣博的知識。


    就在數分鍾前,辛德曼還為他們分析了盤蛇圖紋的含義。


    “烏拉埃烏斯裝飾古泰拉的法老頭飾,代表權力和庇佑,”宣講者說,同時記錄著這場談話,作為戰爭紀實的素材,“在數萬年前的希臘,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盤蛇象征了醫療,歐羅波羅斯則與無盡的輪回和永生相關……”


    他接著描述了昆達裏尼和奎茲爾科亞特爾的曆史淵源,以及厄裏倪厄斯的纏身之蛇,試圖探究這一圖騰出現在戴文的起源。


    他們博學的基因原體則提出了一種猜想,即伊甸的蛇所象征的知識與覺醒,還有隨之而來的欺騙與墮落。


    每一種解釋都有其可行性,但真相早已在懷言者的火焰噴射器下化為黑灰。


    當越來越多的異象被各個連隊匯報至鐵原號後,一層嚴肅的陰霾也遮蓋在了鐵之主的麵部,他不再參與討論,而是專注地處理那些信息,嘴唇微微移動,用他自己的計算方式評判狀況。辛德曼和丹提歐克識趣地保持了相對的安靜。


    突然,佩圖拉博開口,擰著眉毛低聲喃喃:“我的失職。”


    “大人?”


    “全部撤退,”佩圖拉博沒有回答他,甚至不需要鐵之主開口,一根數據線纜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將命令送入通訊頻道,“返回軌道,終止平叛探索……”


    丹提歐克開始聯係運輸艇,確保接下來的返回工作正常進行。然而,在音陣之中,除去鐵環機械的敘述聲,嗡嗡作響的隻有細微的電流響聲,如同甲蟲的肢足爬過管道。他的指令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股細微的寒風吹過丹提歐克的手臂。


    他正要再度確認是通訊器的問題,還是地麵作戰人員已經遭遇不測,他頭頂的燈就忽而滅去一盞,接著是第二盞。


    而後,黑暗降臨。


    數秒之內,室內的光芒就被黑暗饑渴地吞噬幹淨,觸手可及之處無不漆黑如墨,就像他們正身處不可逃脫的黑洞之中。


    溫度迅速流失,丹提歐克呼出的空氣在嘴邊的胡茬上結成幹燥的冰晶。維持太空堡壘運轉的能量轉瞬間被抽空,戰爭鐵匠幾乎能聽見無數機械閥門的哀鳴和輪軸失控的刺耳尖嘯。


    “大人!”丹提歐克高聲呼喚,在黑暗中試著邁步走向佩圖拉博所在的位置,卻被失去能源的動力甲困住。


    年歲流失帶來的病痛貼著他的皮膚刺入痛覺神經,動力甲不再是一套維生的保護裝置,而是無情的鐵籠。


    他喘息著,驟然發覺自己如此虛弱。


    戰爭鐵匠兩顆蒼老的心髒同時加速,靠肌肉硬生生帶動戰甲的移動,他向著鐵之主的辦公桌邊慢慢移動。


    “大人?”是辛德曼的聲音,憶錄使扶著座椅的扶手站起來,不安地呼喚,因為寒冷而發抖,“佩圖拉博大人?”


    一束光幽幽地亮起——並非一束有色的現實之光,而是一束漆黑的、形而上的光,從原體辦公室內的舷窗射入,呼喚著丹提歐克向外去看,去觀察,去感受從帷幕背後透出的龐大陰影。


    “別看,辛德曼。”丹提歐克立即警告辛德曼。


    戰爭鐵匠背對舷窗,謹慎地控製著他的感知。他的手甲被一件鐵製的重物擋住,丹提歐克小心地順著桌邊,試探著尋找鐵之主的手臂。寒意漸漸深入他上了年紀的骨頭,讓它們在血肉內部微弱地發疼。


    “父親……”他啞聲說。


    這聲呼喚被黑色的太陽啃食,變得破碎而空洞,仿佛回蕩在遙遠的彼方。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一個刹那般的點伸縮成永恒的線條,又猛地彈回,一擊抽在丹提歐克的胸口。


    他霎時脫力,雙腿癱軟,跌在佩圖拉博桌邊,盔甲哐啷地撞擊地麵。


    而後,光芒和時間一同回歸。


    燈光重新點亮,幾次搖曳的閃爍後,再度放射穩定的冷光。


    燃料再度恢複流動和燃燒,電力支撐起成千上萬個艦艇部件的運轉,穩定而令人安心的能量流在埋在牆壁內的線路中奔行,如機械的血管,為這座巨大的要塞輸送其賴以生存的能源。


    上千個自動警報將短促的警告鈴拉成一條永續的尖嘯,資源破壞、冷凍艙泄露、密封管道破裂、藥劑師的實驗毀於一旦……一道道損壞或損毀的警示在全息屏上瘋狂地滾動,報告著這短暫的能源缺失帶來的無數後果。


    可以想象,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鋼鐵勇士都將全神貫注地挽回這次意外帶來的損失。


    但在這一切之上,有一件事更為緊急。


    特製的動力甲再次貼合丹提歐克的皮膚,給了他重新站起的力量。戰爭鐵匠焦急甚至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克製著沒有直接撲到基因之父身上。


    佩圖拉博仰身靠著鐵椅,右手懸在鐵椅邊下垂,左手堪堪搭在桌邊,靜止如一尊奧林匹亞的石雕。從腦後延伸出的神經線纜如一張黑網,將他向前垂的頭顱牽住,如吊索固定將落的滾石。


    “大人?”丹提歐克輕聲說,抬手輕輕地觸碰鐵之主的左手。


    如此輕微的力量,卻足以讓佩圖拉博未受控製的手脫離滑落,在扶手上磕碰一下,而後蕩在座椅外側。


    鐵原號內部的通訊重新聯通,一個個戰爭鐵匠緊急送來詢問,想要知道剛才的短暫異常原因何在,以及基因原體是否提出任何的相關要求,需要他們執行。


    丹提歐克心亂如麻。他一邊觀察窗外的戴文衛星——仍然是那副破碎的樣子,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口中一邊有條不紊地依次針對詢問給出回答,並呼喚所在艦艇靠近鐵原號,或本身就身在鋼鐵勇士旗艦的戰爭鐵匠同僚全部趕往辦公室匯合,討論接下來的情況。


    他心中從未如此被驚慌充滿,每說出一個字,都感到自己的唇舌無比麻木。同伴的聲音如同被電子係統阻隔在外,清晰的話語如沉沒於深水般模糊而遙遠。


    凱裏爾·辛德曼如同被釘在原地,甚至放棄了他記錄與宣講的本職。他緊緊盯著一動不動的基因原體,顫抖著咳嗽一聲,而後問:“佩圖拉博大人……?”


    丹提歐克回過頭:“沒事,鐵之主隻是昏迷;若非如此,我們身為其子嗣,必定有所感應。”


    他打開佩圖拉博身前鐵桌下緣的抽屜,找到那一套小巧的鐵製工具,開始逐個地解下基因原體腦後的神經線纜。他們受過佩圖拉博的親自培訓,知道該如何在特殊情況下,應對那些鐵之主自己改造的獨特線纜。


    兩根神經線纜的解鎖間隔最好在五分鍾以上,否則突變的思維鏈接會對原體的神經造成損傷,每一個戰爭鐵匠都將這些細節牢記於心……


    “讓藥劑師來,準備好醫務室,帶上滑動擔架,聯係泰拉,不,”他低語,用以輔助整理著自己的思路,“首先……聯係工匠莫爾斯的山崖號……”


    三十分鍾內,另外三名戰爭鐵匠抵達原體辦公室,在短暫的驚駭後,紛紛開始環繞著佩圖拉博,試圖將他喚醒。


    丹提歐克拉開他憂慮的同僚,給匆匆趕來的緹特斯騰出位置。首席藥劑師盔甲上作為醫療標記的蛇杖刺痛了他的眼睛,原體微弱的呼吸聲依稀在他耳畔回響。


    “原體大人的狀況穩定,”緹特斯快速說,“這是一次昏迷,會沒事的。”


    高級軍官們點頭。


    “原體的情況暫時保密。”丹提歐克說。“星語者那邊怎樣了?”


    “還沒有回應——不,”戰爭鐵匠哈科深深皺眉,“星語傳遞受到幹擾,消息無法送出。”


    ——


    自佩圖拉博睜開眼睛以來,他就必須克服大腦中爆發的感官警告,才能說服自己他並非真正站立在虛無的高空之中,而是踏足在某種足以支撐他身體的不可見平麵上。


    他低下頭,視線越過自己穿著奧林匹亞涼鞋的雙腳——這似乎不是他此刻應該穿的鞋。可他從何而來?他隱隱記得一片黑影,那漆黑的、噩夢般的毀滅幻象……


    是的,他是佩圖拉博,他現在……在哪兒?


    在他腳下,世界被一條不清晰的界限分成兩大部分。


    右側的世界被籠罩在黯然的黑霧之內,破碎的街道連接著遍布巨大裂痕的樓房,濃重的霧氣從裂痕深處湧出,交織成人類生前行為的殘影,影像停留在毀滅前的最後一刻,在煙霾中扭曲的臉孔和肢體相互貼近,又在實際接觸和定型時轉瞬即逝。漆黑的太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照射至大地,好似肋骨間透出的一條條光線。


    左側的世界則色彩斑斕,蛇影和飛蟲使得陰影具有活性,舞女的歌聲輕輕飄蕩,順著蜿蜒的血河一並流淌,直至抵達黑暗世界的邊際。五彩的氣體嘶嘶地發出刺耳的聲音,過多的色彩讓一切變得渾濁不清。隱隱可見地麵上存在著某種交纏旋繞的多頭之物扭曲的影子。


    兩側的世界都蠢蠢欲動,彩霧與黑影爭奪著那條界限,展開一場無形的戰爭。


    佩圖拉博眯了眯眼,他注意到那彩色世界中,扭曲多頭蛇投影的頂端似乎站著一個麵容模糊的人,引導著巨蛇的行進。


    在他看清那個人之前,他腳下的未知平麵忽而開始湧動,化作柔軟的霧狀流沙,讓他向下跌落。刹那之間,他腦中被咯咯的低聲笑語和寂靜的空洞同時填滿,他幾乎無法喘息,揮舞著找不到著力點的手臂,痛苦地下墜。


    “不……”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單詞,腦海中一個個模糊的形象滾過,任何一張臉孔都不夠清晰,以至於他想不起他們的身份。一種空空蕩蕩的迷茫把他拋向地麵,而後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正中他的後腦,將他的意識打出這具靈魂般的軀體之內。


    不知多久過後,佩圖拉博再次睜眼,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閃冰冷的門扉表麵,門上刻著未知的圖案,


    他的頭部痛得厲害,讓他的思維變得斷續不定。兩側的世界依然在交鋒,但那黑色的太陽似乎正在後退,瘋狂的斑斕色彩則更為猖獗。


    淡彩的粉塵在街道上飛旋,失色的骸骨在進入彩色世界的一刹那,就被染成深綠或深銅的顯眼色澤。熾烈的青紫火焰從他所在的建築物頂端開始燃燒,如逆向的閃電刺穿天幕,黑暗被層層燒去,化作破碎的可怕黑雲,逐漸溶解在多色的能量之中。


    然而,仍然有黑暗的力量正在反擊,那惡意的有毒力量伸出針一般的觸須,所及之處,草地化作鐵屑,野獸頃刻扭轉為焦黑的枯骨,絕望與恐懼的情緒幾乎化作實體,隻需遙遙一看,佩圖拉博就感到自己被一陣劇烈的灼痛再度燒穿。


    佩圖拉博無視了身體的不適,扶著門扉旁的柱子站起,廊柱上雕刻的鱗片刺痛了他的手。


    他觀察四周,隻見他正站在一座神廟的門口,廟宇前方,一潭淨水微微蕩漾,倒映著周圍的樹影。盤蛇的雕塑構成一個奇幻的視錯覺幾何圖案,裝點在池水中央,三頭蛇的蛇口吐出映射出清透彩光的流水,組成一座構思精巧的噴泉。


    他回過身,神廟的銅門上雕刻著一棵巨大的生命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樹木的根係向外延伸,朝著門外的池水而去。巨蛇栩栩如生地纏繞在生命樹上,其中兩首分別隱入綠葉,第三蛇首則正對樹上的一枚豐滿果實,有意地指引著佩圖拉博伸手去采。


    他注意到那顆果實正是銅門精致而獨特的門環。


    他直視那枚果實時,身體上的痛覺也悄悄地離去,清涼的微風帶著一縷香甜的氣味撫過他的額頭,而後順著身上柔軟的金絲白袍向下,繞過刻著烏爾腓尼基語的金腕帶,牽起他的手指,引導著他叩響門環,進入神廟,蒙受無私的庇護。


    佩圖拉博靜立在原地。


    背後的毀滅氣息正卷土重來,死亡的黑影再度占據上風,那股危險的恐懼感掠過他靈魂的邊緣,帶著永不饜足的貪婪撕扯他的影子。多彩的半個世界正在退縮,仿佛支撐著這組成複雜的偉力降世的引導力量已經燃燒殆盡。


    不需多久,他就將被身後的黑影徹底吞噬。


    除非他推門入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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