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邀請你們,”康拉德·科茲說,微微向莫爾斯和佩圖拉博鞠躬,並將他的鬥篷向一側用手臂打開,“我希求讓二位來到已經搭建的臨時舞台。要想……”


    他去掉一些花哨的裝飾語和啞謎,為彌補這種悵然若失的別扭感受,他不得不舔了舔嘴唇。


    “我的下屬在聖杯擴區用了數十年來追蹤光明會,尋找夢魘太陽,以及與之對立的光明會導師的蹤跡。最後,他們告訴我,醜角的示蹤舞蹈需要一位足夠強大的靈能者的幫助,否則,我們怎樣都無法破除三頭蛇在它的蹤跡上留下的迷霧。”


    “這就是你近年繁忙的原因?”佩圖拉博說,而後點頭,“這亦是我們所需的信息。”


    “我很高興聽到這一點,戰帥,”康拉德的表情舒展了,他將戰帥這個詞匯咬得清晰而刻意,“請隨我從網道前進,找到我們做好的準備。花衣醜角的舞台在網道中心,在那兒不存在時間與地點,隻有無問的答案,與非真的真實,陰影與帷幕因此失去了遮擋視野的能力……”


    “我打賭那裏有一個名字。”莫爾斯說。


    “黑圖書館。”科茲看著他說。


    經過短暫的默契討論後,鐵環被留在鐵原號上,暫時打理這艘雖然龐大而昂貴,但重要性並不絕對的太空要塞。佩圖拉博與莫爾斯登上山崖號,在康拉德的帶領下,順著被馬格努斯鋪滿符文的網道穿梭。


    “有些……人的確對任由馬格努斯在這裏畫畫心懷異議,”科茲將雙腳也抵在座椅的椅麵邊緣,手撐著膝蓋說,當然,他現在隻是一道靈能構成的影子,他可以做任何動作,“直到它們證明了自己的有效性……這就像是,以前這兒是一層防水的雨衣,後來它變成了潛水艇。”


    他自己獨自笑了一會兒,而後突然止住,黑眼直勾勾地盯著佩圖拉博:“擔任戰帥是怎樣的感受,佩圖拉博?你會為此發生改變嗎?”


    “哪一個方麵?”佩圖拉博問。


    科茲聳了聳肩,側身靠向他的扶手,“我不知道,我的兄弟。我希望……沒有。”


    “這不是一頂容易被戴上的桂冠,它的光芒將讓你分外矚目……甚至我的塔羅都看見了你,佩圖拉博。三張塔羅,神皇、大祭司、孤狼,這是你第一次出現在占卜中,我為此——我感到……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我是其中的哪一張?”佩圖拉博問。


    “孤狼(jackal),因為液晶卡麵上浮現出你戴冠的模樣,我不會認錯。可我始終無法解析它的含義。”


    科茲咬緊下唇,而後將手指抵在口邊,稍稍顫抖著壓住溢出的血液。


    “這是反常的,我的兄弟,我不確定——就像馬格努斯所說,真正的預言,本質就是升入時間之上,探查有序時間的未來在亞空間造成的回響……”


    “會好的。”佩圖拉博沉聲說,輕輕以自己的聲音,直接截斷了康拉德的思慮,“你恐怕是整個銀河中,最清楚如何不受預言影響的人,康拉德。”


    他說完後,躺在躺椅上的莫爾斯立刻坐了起來,“哦?”


    科茲放下他的手,臉色和平時一樣蒼白,“快到了,”他說,似乎在微笑,“是出發的時間了,我親愛的兄弟。”


    ——


    “《示蹤的挽歌》,每一個演員在他的一生中,隻會進行一次完整的表演——而經過討論,現在正是完成它的時機。”


    科茲說,手指滑過皮質書頁的邊緣,比時間更加漫長的文字從他的手指附近流淌出來,在被讀懂之前就飄然散去,連同所有未發展且未顯現的道路一起,糾纏成一縷揚起的墨色飛煙,短暫地勾勒出黑白的畫麵,緊接著立刻消失。


    佩圖拉博調取了他腦中存儲的記憶,這些理應在刹那間被基因原體記牢的文字,已經被迷霧輕輕地籠去——未必不能強行破解,但佩圖拉博對此不感興趣。他連一次挑眉都吝於給出。


    隱藏在網道深處的西高樂不希望他們看得太多,但事實上,在場本就沒有人會閑到去查閱黑圖書館裏存儲的預言和未知的危險學識。


    醜角的身影在書架間移動,其中一部分是在台上扮演笑神本人西高樂的飾演者大醜角,另一部分頭頂雙角,身纏紫焰的則是饑渴大敵的飾演者獨角。有些時候,即使沒有劇目的演出,他們也會在書架與書架間模仿一場光彩飛旋的戰鬥,存活在他們獨特的角色之中,並在最後向三名路過者鞠躬謝幕。


    “伱們的演員已經準備就位,”一名死亡小醜低啞地說,他蹲在一張較高的梯子頂端,手中提著的重槍輕若無物,用以符合死神位於肩膀之上的文化傳統。


    “紅玉披上了陰影的外衣,如此方能揭曉帷幕之後的隱秘,一個受庇護的秘密處所,一個纏繞蛇頭的千年巢穴,被時間塑造成形,被生而淪為暗影的半魔變得完整……”


    “一個不錯的報幕。”莫爾斯的話語裏泛著冷氣。


    死亡小醜在梯子上一翻,悄然落進後方的陰影裏,黑圖書館內的書架似乎為此發生了移動,又似乎移動的隻有兩個原體和工匠自身。


    他們踏入一片圓廳,被排列好的書架將中心空曠的灰色石板廳堂圈起,大量堆積如山的藏書則封死了其他通往圓廳的道路,營造出一塊封閉的狹小區域。灰石舞台中央,一個鐵質八芒星立刻吸引了莫爾斯的注意力。


    其一,他認得出那個危險的標記;其二,一名多米諾骨牌黑白格的醜角正蹲在八芒星正中央,頭頂鍍金的三角帽,戴著一張破損的悲喜麵具,露出鮮紅的嘴唇。


    “夜之主,”醜角揚起頭,“挽歌就要開始了。”


    “要我幫什麽忙?”莫爾斯問。“你就是澤弗洛·紅玉?”


    兩名醜角帶來兵器架,其上從長矛至弓箭,種種兵器一應俱全。


    科茲回答:“這是一個映射的示蹤儀式,莫爾斯。你的儀式水平肯定比我這不足掛齒的年輕原體要高上許多——看看那些兵器,想想我們的目的……既是麵紗之後,又在天輪之內……”


    佩圖拉博看著莫爾斯若有所思地盯著武器架,不禁在心中對這些鑽研靈能之人的啞謎感到無可奈何。


    如果每個人都像馬格努斯一樣,試圖把所有靈能的原理用綠皮都能聽懂的方式加以介紹,那無疑會……不,他不得不承認,也許那樣人類就無法依靠蒙昧的庇護來活過黑暗與混亂了。


    就在他們談話時,紅玉的表演已經開始。這幾乎是他的一場獨舞,如果不將未知陰影裏的伴奏計入表演之中。


    紅玉在一開始就表現得被某種惡魔般的力量擊倒,捂著胸膛跪下。


    隨後,他旋轉著站起來,胸膛上畫上一顆嶄新的彩色心髒。陰鬱的旋律也隨之提亮,並在其中加入悠長的高聲部弦樂。


    不知何時,紅玉的麵具換成了血侯麾下軍團特有的柵格鐵麵,標明了他的新身份。他輕盈地跳躍,時而越過追隨他的光束,在大廳周圍的書堆中輕快地翻找,象征著他為康拉德進行的工作。


    直到有一刻,場地中央的黑色八芒星陡然散發出駭人的黑光,而場地的邊緣遊出一條水晶蛇的虛影,蜿蜒扭曲,來勢洶洶。醜角與水晶蛇共舞,手中的卡牌不時被打出,斜刺在水晶蛇遊動的形體邊緣,富有彈性地顫動。


    塔羅牌框定了長蛇行進的路線,卻遲遲無法將它徹底鎖定。醜角的嘴唇抿成鮮紅的直線,他撕下麵具,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孔,並將破損麵具尖端猛然釘入地麵,正中水晶蛇的軀幹前端。


    長蛇躬身彈起,猛然撲向醜角,攀上他的腿部,發動激烈的反擊。混沌的晶瑩劇毒從長蛇的尖牙上刺出,注入醜角的掌心。紅玉誇張地抽搐著,抓著蛇整個人砸倒在地。


    莫爾斯刹那間抽出兵器架上的一把長劍,將劍猛然擲出,伴隨著浮動的金色文字。劍尖從側方紮中長蛇,水晶蛇愕然地抽搐著,飛濺的鮮血在灰色地麵上灑出成形的文字,而後,它撕裂了自己的蛇身,迅速遊回周圍的黑暗,長劍隨之破碎。


    音樂驟停,舞蹈終結,燈光全部亮起。


    “伊士塔爾,聖杯擴區。”莫爾斯大步上前,讀出由水晶血跡組成的文字。


    這不僅是一顆星球被人為指定的名字,這是它在亞空間投影的具體位置:名字就是力量、形體、存在和真相。


    隻需看見一個名字,他就已經能夠在精神中一睹那顆星球嵌在茫茫宇宙間的深藍輪廓,以及環繞在星球外側的流血三頭蛇影。


    直到此時,佩圖拉博終於用他的邏輯推理和適度經驗揣摩,推測出儀式的理論:“這是……”


    他在詞語的選用上遇到了困難。“這是真實的戰鬥?”鐵之主問。


    “可以這樣理解,”莫爾斯說,回到佩圖拉博身旁,眼中湧動的光輝在一次眨眼間變得暗淡,最後回歸為原本的黑色。“這是一場象征性的表演,每一幕都映射著真實宇宙的發展。”


    剛才的投擲看似輕鬆,但他知道自己在一瞬間傾注了何等層次的能量,假以時日,足以撕毀星辰的蔓延性咒言依附在臨時的一次性禮器,即長劍之上,才順利貫穿了短暫受困的水晶蛇的亞空間鱗片,讓它留下存在的痕跡。


    佩圖拉博點頭,他的一部分仍然沉浸在方才的劇目裏,原體的思維讓他無法不試圖解析其中的能量流動和放大原理,即使他知道,就連醜角自己也未必理解其中的全部奧秘。


    “我向你致謝,康拉德。”他說。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任務告一段落,康拉德·科茲興致寥寥地揮了揮手,作為他有限的回應,“我不陪你們去找這位‘導師’了,就此別過……誰願意帶戰帥和工匠離開這兒?算了……算了,我帶你們走。送你們到網道出口,也許你了解網道建設的總流程,尊敬的戰帥,而且你也有地圖,但我知道怎麽前進會更快一些。”


    他們無心耽擱,直接返回出口。畢竟他們仍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在抓住十一號後才能得到解答。


    臨走之前,佩圖拉博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醜角紅玉。他無聲地躺著,在心髒所在之處的胸膛凹陷下去,留出一個無法填補的空位。顯然,他已經為《示蹤的挽歌》付出了生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馬格努斯所捕獲的永生者銀匠,一個本該不死的長生者,在緋紅君王嚴苛的看守下迅速步入無聲的消亡。支撐他存在的混沌力量被隔絕後,他額外取得的壽命轉眼之間化為塵土。


    瀕死之時,銀匠既沒有為混沌傳遞威脅的話語,又沒有足夠坦白到承認整個光明會的籌謀。他交出的隻有他在舊夜時曾經設計過的建築圖紙和種種著作——馬格努斯在仔細剖析了那些圖紙,發現它們真的隻是普通建築設計之後,氣得不想說話。


    “但伊士塔爾就在那裏,”佩圖拉博說,目送康拉德乘坐他的黑色小船飄得無影無蹤。“它還會再次逃亡嗎?”


    “如果它覺得自己能在大出血的前提下,繼續在亞空間來去自由的話,”莫爾斯回答,他正閉著眼睛,以便觀察水晶蛇若隱若現的軀體。毫無疑問,它的確已在儀式中受創,尖利而不存在的哀鳴湧動在整個深藍色星球的周圍,在情緒之海中激起湧動不絕的漣漪。


    他站起來,走向舷窗,觀察三頭蛇的防護模式與能量結構。


    三頭蛇將整個伊士塔爾星球都包裹在內,如果想到抵達地表,他就需要突破十一號飼養的混沌造物的防護——或者殺死它,他傾向於後者。這意味著他需要應對一個能夠與未降臨的暴君星隱隱抗衡的混沌怪物,這可以實施,但並不容易。


    就在他做出最後的決定之前,一道聲音傳來。不是來自星球之內,而是由三頭蛇自身發出。


    “來吧。”它說,輕輕吐著蛇信,忽略那些擾人的雜音,這幾乎是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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