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圖拉博再一次開始攀爬,手甲有力地抓住提茲卡大金字塔殘缺的結構框架,鐵靴踩過玻璃和金屬的碎渣,以及一些掛在框架上噬靈蜂濕漉漉的殘缺口器。


    十餘年前,他的意識在一次攀爬中重獲新生,並且他見到莫爾斯。


    一個月前,他爬上雪峰,在峰頂見到他真正的父親與兄弟,重獲帝皇子嗣的身份。


    今天,他將自己拉上削去尖端的金字塔頂端,在殘垣斷壁中見到他首位親自迎回帝國的兄弟。赤紅的巨人靜默地坐在星空之下,倚靠著往昔華美尖塔的殘形安靜地休憩。他燒得幹枯的紅發雜亂地散在頸周,如熔融紫銅般光滑的猩紅皮膚與樸素長袍均被汗水和鮮血浸染。


    陰影擋住馬格努斯的上半張臉,那道順著右頰落進長袍的長長血痕,在月下如一串漆黑的淚水,滑過原體安寧的麵容。


    佩圖拉博走到馬格努斯身旁,幹脆地伸出手。馬格努斯疲倦的身軀動了動,把右手放入他兄弟的手掌,讓佩圖拉博將他拉起。


    “馬格努斯,第十五名基因原體,來自普洛斯佩羅。”馬格努斯重新作出自我介紹。他臉上的殘缺被光芒照亮,緊閉的薄薄眼皮中可怕的凹陷令佩圖拉博情不自禁地將他兄弟的手握得更緊。


    “佩圖拉博,來自奧林匹亞。”佩圖拉博仰起頭,將一隻手放在馬格努斯肩膀上,拉進了馬格努斯,給了他一個兄弟的擁抱,與擁抱時才能傾訴的耳語。“每次在見到你的一天之內,你就會開始流淚,我親愛的兄弟。”


    馬格努斯感受著自己左側臉頰上溫熱的、與右臉冰冷幹涸的血漬不同濕潤水痕。他慶幸佩圖拉博將他拉近,如此兩人不必直視彼此的麵孔,得以傾吐各自外殼之下柔軟的真心。


    “我很抱歉,佩圖拉博。”馬格努斯說,手臂將佩圖拉博攬得很緊,“這就是普洛斯佩羅能給你的一切了。一切盡皆塵埃。”


    佩圖拉博拍了拍馬格努斯的後背,“伱沒有喪失你寶貴的生命,這就是最好的見麵禮,馬格努斯。盡管我確實希望你能夠更加……完好一點。”


    “能再見到你,也是你給我最好的禮物,佩圖拉博。”


    隨後佩圖拉博放開他,盡量避免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馬格努斯缺失的右眼上。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金塔之下滿目殘缺的大地。


    “我們可以重建這一切。”佩圖拉博說,“你來繪圖,重新決定光之城的輝光將以何種方式重現,我和我的軍隊負責實行你的規劃。盡管聽起來奇怪,但在完成城市建設,尤其是進行石質雕刻時,他們的興致高昂得像在參與前線跳幫。如有閑暇之時,我可以為你做一隻假眼。”


    “哦,”馬格努斯笑起來,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眼眶,“我沒有將它用於不可挽回的獻祭,那僅僅是為施展咒言所一次性支付的能量實體……即從儀式意義和靈體完整度來講,我沒有永久失去我的右眼。呃……也就是說,隻要進行合理有效的醫療救護,重新補充非物質能量,結合我們難以用科學解釋的恢複力,我其實可以重新長出一隻眼睛。”


    佩圖拉博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說:“那很好,你趕緊自己長。莫爾斯人呢?”


    “在等你們停止互訴衷腸。”莫爾斯從倒塌的牆後走出,“難道我可憐的渺小身軀就那麽難以察覺嗎,我親愛的兩位巨人?”


    迎著佩圖拉博那種可稱之為“你為何不提醒我”的目光,馬格努斯成功模仿出他常用的無辜微笑。


    ——


    “我受夠了聽他們炫耀自己的兄弟情了。”莫爾斯站到阿蒙身邊,靠在剩了半截的無花果樹幹的另一側。


    無花果樹的上半段先前被噬靈蜂一爪子斬斷,目前正沉在池塘裏,和殘敗的浮萍一起宣告它們遭遇的不幸。


    他轉過頭,用餘光瞥見阿蒙的頭發:“你可以想象嗎,一個站直了身高頂兩個我的紅色大個竟然在那裏吧嗒吧嗒掉眼淚,就連小孩子掉眼淚我都不會覺得可愛。”


    “你看起來有些眼熟,先生。”阿蒙說,這名連日忙著到處治病的學者看起來有些憔悴,事實上,全城的人都精疲力盡。上一刻還在睡覺,下一刻就被噬靈蜂撞在臉上,剛驚慌失措地試圖躲避,再過一刻又發現身邊東西全燒光了,這絕不是提茲卡眾多的平凡心智所能承受的刺激。


    也許唯一能安撫他們的,是那些睡覺時仍有衣物蔽體的人不至於絕望地裸身坐在房屋廢墟中,祈禱那些路過的鐵灰色巨人別注意到他們疏於鍛煉且有礙市容的身體。


    “我確實見過你,”莫爾斯說,“在先前馬格努斯暫停的時間中。”


    “而在我所見的預言中。”阿蒙說,“狼群毀滅了提茲卡。你站在棕黑的油和烈火中,像現在嘲笑我的話一樣嘲笑普洛斯佩羅。”


    “我沒有嘲笑你。”莫爾斯揉了揉臉上的肌肉,“你可以當成那是我的固定表情,要改掉確實不太容易。”


    阿蒙沉穩地點頭:“但事實與預言中存在許多偏差,我不確定這是否是意象和實物的非完全映射導致的。”


    “比如沒有狼群?”


    “也沒有烈火。”


    “那就隨它去吧,”莫爾斯說,“這兩天拜一場奇遇所賜,我至少看了九百九十九個全新預言,很顯然它們不可能全部應驗。之後你要跟著馬格努斯回泰拉嗎?”


    “我會去泰拉。”


    “那麽以後再見了,學者。”莫爾斯說,“我等著在第十五軍團裏見到你。”


    阿蒙溫和地笑了笑。莫爾斯轉身離開。


    兩人都沒有提到,預言與現實場景截然不同,除去預言中不過是意象之外,還有另一種解讀,即預言之景其實尚未發生,真正的危機仍然潛伏在黑暗的迷霧深處。


    然而在這災後重建的時日裏,沒有誰真的想談論這個不會有結果的話題。


    ——


    茫茫銀河的遙遠一角,有人俯身彎腰,常年日曬致使皮膚皸裂的凡人之手探入沙地,摸索著觸及到一個木盒的輪廓。


    他困惑地將木盒取出,拂去沙塵,打開經年未朽的黑木盒蓋。


    一本以未知文字寫的玄奇古書正完好地置於盒內,也許它早已在此等候千年,又或許昨日它才出現。


    天空中盤旋的鳥群逐漸遠去,凡人取出古書後,那些連日地打著轉兒的怪鳥,仿佛忽然滿意了似的,終於和它們尖利的鳴叫一起永久離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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