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鑲金絲鏤空的橢圓形銀底金屬球空中旋轉,將自上而下灑落的暗黃燈光切分成飛旋的刺眼光斑。


    球中裝著的十餘枚明亮的金幣嘩啦啦地碰撞著,直到落進一隻被黑布包裹的手掌中,脆響的殘餘,還在空曠的幽黑大廳裏回蕩。


    莫爾斯睜開眼睛,放下金屬球,讓光滑球體的鏤空部分,成為一個能幫助它穩固地立在地麵上的平麵。


    “我這裏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他說到一半,大廳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一雙雙鞋碼不大的硬底靴,踩踏著自從被康拉德·科茲踢倒以來,就一直沒有維修的庭院鐵門。


    空心的鏽鐵中央傳來惱人的回聲,混著地麵積水的啪嗒聲,兩種主要噪音一起衝進廢棄的樓房裏。


    佩圖拉博同樣睜開眼睛,切斷和一批停泊在諾斯特拉莫軌道上的飛艇的遠程電磁波聯係。


    混亂的腳步停在門口。


    黑夜裏,五個小孩白皙的臉出現在陰雲和高樓密布的背景中,眼睛與發色各不相同,嘴唇倒是統一地蒼白。


    他們的衣服布料從外表看不過粗布爛衫,但尤其地合身;如果仔細觀察,還能發現外套裏麵的內襯柔軟而舒適。


    這樣的布料,僅僅一米長,就能等價地買下一個貧民窟的大家庭去做奴仆。


    倘若用礦場裏的奴工來換算,那就無法計算了——這得和奴工的主人談,然後就得考慮什麽身份對比、地位交叉、臉麵交易;但客觀而言,奴工本身,在諾斯特拉莫就沒有除勞動價值之外的價碼。


    佩圖拉博坐在軟墊上,轉過半個機械身體,電流嘶嘶淌過線纜,驅動他的手臂向門口揮了一下。


    “進來吧。”鐵之主說。“何事?”


    “那個球是我……”第一個小孩跌跌撞撞地進到室內,貼著牆說。


    第二個小孩趕忙捂住第一個孩子的嘴,看向機械巨人的表情裏染上恐懼:“是我們在街上撿到的!所以……能還給我們嗎?”


    莫爾斯手心朝下,銀球自動飛入他的掌心。他把球體放在木桌上,輕輕壓住滿桌攤開的紙質文件的邊角。


    “你們中有一個人,”他說,“用這隻玩具球,打破了我們的窗戶。”


    孩子們慌亂地朝著幾扇窗戶看去。


    “哦,別看了,我已經修好了。”莫爾斯聳了聳肩,“地毯也可以踩,誰會關心這些小事呢?”


    幾個小孩抖抖索索地把他們的鞋子踩到華貴的編織地毯上,顯然對自己鞋子上的汙水弄髒了地毯頗為介意。


    佩圖拉博觀察著這些細節,一言不發。


    本著對康拉德·科茲的信任、對諾斯特拉莫獨立權的維護,和知道管了也沒用的心態,佩圖拉博這些天對諾斯特拉莫的暗潮洶湧視而不見——


    好吧,諾斯特拉莫軌道航船的視野,已經足夠看清各地發生的爆炸火光了。


    他僅僅對康拉德·科茲每隔幾日便送回這間廢棄大樓的奢侈家具照單全收,並一門心思沉浸在他從科茲手中主動要來的項目清單中。


    “拿走你們的玩具球。”佩圖拉博沉聲說,“我不關心你們從何地來,有何出身。現在,回到伱們自己的世界裏去。”


    莫爾斯撥動手指,輕鬆地拋出銀球;球體從圓錐形光亮的範圍內飛出,準確地落到最初開口的那個小孩胸前。孩子手忙腳亂地接住他的玩具,轉身要走。


    第三個孩子忽然攔住轉身的小孩,大膽地梗起脖子:“假如你們今天尚未用餐,可否分予我們兩三口菜肴?”


    莫爾斯打量著那個小孩微表情中藏著的精明,向著門口隨意地打了一聲響指。一扇褐色木門憑空顯形,將已經進入室內的小孩們阻攔在內。


    他走出光亮,彎下腰,裹著黑布的雙手撐住膝蓋,將自己的影子籠罩在幾個小孩身上。


    一綹黑發從他腦後往前蕩出,垂在臉邊,加深了他的麵部陰影。


    “我們的確尚未用餐……”莫爾斯的聲音輕柔地縈繞在孩子們頭頂,“如果你們願意貢獻出一份血食,我們當然可以分出幾盤鮮肉……”


    幾個孩子一時間嚇得全身上下一個激靈。


    隨後,第三個小孩果決地伸手,將第一個小孩往前猛地一推,後者摔了個踉蹌:“可以吃他!他平時活動多,身體狀態比較好!”


    莫爾斯將溢到嘴邊的笑聲扭轉成一陣咳嗽。


    佩圖拉博在紙張上方遊走的筆懸停了一個瞬間,比起莫爾斯,他確實更加關注這些小孩話語背後隱藏的涵義。


    從諾斯特拉莫舊貴族家庭中走出的孩童,連一絲懷疑也無,直接認定莫爾斯的話語是真實的條件,而不是他特有的無意義恐嚇。


    見過,還是實踐過?


    “不,”笑完過後,莫爾斯站直身體,轉身回到燈光範圍之內,懶惰地半躺進科茲不知從哪個家族的倉庫裏運來的高背軟椅。


    “你們的血脈不夠幹淨。而且,康拉德·科茲在追逐你們,對嗎?夜鬼在你們身後,”他伸出中指和食指,按在桌麵上交替抬起,假裝是一個獵手靈敏跳動的雙腿,“三,二,一……砰!馬上就破門而入!你們呀,把怎樣的午夜凶靈帶在背後了?”


    “你們……”第三個孩子咬著牙齒,麵部肌肉微微鼓起,“從這裏的家具來看,你們也擁有過紋章和姓氏,對嗎?外麵的秩序已經崩塌,而你們卻安居在此……尊敬的朋友們,我們的家族可以成為同一條戰線上的盟友,我們請求你們的庇護!”


    莫爾斯向外界的永夜裏看了一眼。


    諾斯特拉莫同樣長夜漫漫,但相比科摩羅,這片人類所擁有的疆域為他們留出了太多的空閑。


    因此,兩人尚有不少時間需要消磨。


    “嗯……放鬆些,孩子們。”一縷靈能加入他的話音,將他偏冷的嗓音修飾得格外柔和而典雅,“方才不過幾句玩笑。我們今夜正餐已用,夜宵倒是尚未品嚐。若不介意,你們可以取用。”


    莫爾斯從桌後的視野盲區依次端上五個邊緣繪滿雅致的幾何花紋的白瓷鑲金盤,置於一張毫無征兆直接出現的矮桌上,向幾個小孩招招手。


    每個瓷盤之中,都放著一隻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烤乳鴿。


    其表麵呈現出均勻的焦糖色澤,焦脆的外皮包裹著嫩滑的肉質。淡淡的香料和烤製過程中獨特的煙熏與迷迭香調味,幾乎立刻勾出孩子們口腔中分泌的口水。


    他們饑餓的胃在腹腔中蜷曲,隻覺自己如置身幻境,美妙非常。


    莫爾斯不留痕跡地抹去他們思維中的懷疑能力,他完全不記得上次自己如此熱情是在什麽時候:“我們倆吃不了這麽多的夜宵,孩子們。”


    “請問,沒有餐具嗎?”第四個小孩有禮但執拗地提問。


    “不,沒有。”佩圖拉博回答了他。鐵之主也從他自己的工作中抽出一部分精力,關注著這場小小的夜間遊戲。


    第三個孩子擰起細長的眉毛,在他的褲子側麵擦幹手掌,不情願地主動徒手拿起他的夜宵。


    熱氣騰騰的食物很快帶走了他的怨言,他大口地啃食著他的烤乳鴿,撕下那些薄而脆的皮,咬下飽滿多汁、口感豐富的肉,恨不得把肉整個連皮帶骨地一口氣塞進他空蕩蕩的脆弱腸胃中。


    有了他的帶動,剩下的小孩也馬上沉浸在美食之中。一時間,室內隻剩吞咽和咀嚼的動靜。


    佩圖拉博看了兩眼,別過頭。


    “怎麽樣?”莫爾斯和藹地放緩聲音,“可堪果腹?”


    “感謝你,大人!”第三個小孩急忙暫時放下食物。他總能分得清輕重和取舍。“你救了我們幾個!”


    “這話太重了,小先生們,我隻不過是做了少許……符合我自身品德要求之事。”


    “談一談你們是如何流落在街頭上的吧,血統高貴的孩子們。”


    “你知道的,那個自稱康拉德·科茲的怪物,”第三個孩子隻是提到他的名字,臉上就閃過一陣厭惡,“他每天都喊著什麽‘以帝皇的名義’,到處亂殺人,不講一點規矩!不僅貶低我們的血統,還說我們都是天生戴罪而生,必須償還我們與生俱來的罪孽債務!簡直荒謬死了。”


    “他提到你們要用什麽贖罪了嗎?”莫爾斯柔聲問,帶有一點頑皮的好奇。


    “勞動之債、兵戈之債,”孩子憤怒地說,“還有鮮血之債。連金錢他都不收!什麽進廠工作、什麽參與征兵、還有去喝他的鮮血藥劑,這些給它們幹的事,現在全都輪到我們頭頂上了!”


    “像你這樣的孩子也算嗎?”


    “算!”他憤憤地說,“根本不講我們通用的法則!他還一項項地給我們每個家族分配實際的債券,說贖不了罪就隻能以死抵債,我們就分到了一個支係的兵戈贖罪債券,吾父當然不想還這種莫名其妙的債……”


    他渾身上下狠狠地哆嗦了一輪,心中隱藏的恐懼幾乎壓倒性地蓋過了他的憤怒。


    莫爾斯適時補充靈能光環,開口安撫道:“放鬆些,孩子。就算你的父親真的被扒了皮掛在塔頂上,至少那麵血旗隨風飄揚時,比你父親生前最英俊的那一刻還要好看些,對吧?”


    第三個孩子的表情變換不定,一時恍惚,一時恐懼,一時懊惱。


    最終,他的臉色定格在刻薄的鄙夷上。


    “他的下屬一個個也不過是藏頭露尾的缺乏氣度之輩,即使高大異常,也全都用鐵麵具擋著臉。就是這些東西,連我們的行蹤都摸不準,怎麽有權力從我們身上索取債務?”


    “好吧,消消氣,孩子。”莫爾斯說,“不要為我們的血侯發怒了,畢竟你發怒也無濟於事,對嗎?”


    他看了看四周,“不聊科茲了,我看你們也吃得差不多,聊些飯後的輕鬆話題。你們是不小心闖到這裏的,對吧?猜猜這兒是哪裏吧,孩子們。”


    “你們臨時的家……?”第五個孩子猶豫地說。


    “是,也不是。”莫爾斯說,“我們的家在……”


    他向著星空中奧林匹亞的位置指了指。


    孩子們一臉心領神會:“為您的家族哀悼,大人。”


    “我的家族不需要哀悼。”佩圖拉博隨口插了句話,表示他在聽。“你們繼續。”


    第一個孩子想到他剛剛來到這裏時,那掉在地上一半陷進土裏的紫銅門牌,回答:“這裏是老城區的廢棄精神病院?”


    “哦,也不必上溯到那麽久遠。近一些,孩子們。還有別的答案嗎?”莫爾斯循循善誘。


    五個小孩依次搖頭。


    “這裏是我當前的住處。”科茲暴力地拆下了莫爾斯沒安裝鎖的木門,那扇靈能構成的大門在門框被打破的一刻就化為飛灰。


    他在門口脫下漆黑防水布的長披風,掛在一根金屬支架上。在他身後,六隻遺骸從門中擠進大廳之內,用他們的鐵麵具,以及腰間掛著的臉皮,沉默地盯著五個孩子。


    “晚上好,康拉德。”佩圖拉博平淡地說。


    莫爾斯打了第二個響指,靈能效果即刻消退。孩子們大夢方醒,驚恐地以各種姿勢跌倒在地上,染血的小手撐著地毯。


    在他們身旁,被啃食得七七八八的老鼠骨架散在地毯中央。


    科茲向遺骸仆從們微微頷首。五個遺骸每隻抓走一個小孩,剩下的那隻撤去被弄髒的地毯,換上一條全新的深青色潔淨長毯。


    抓捕逃跑的貴族孩童的行動結束。科茲如佩圖拉博一般,在幹淨的毯子上席地而坐。


    “我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為何要將債務平等地分配至這些血脈肮髒的子嗣身上。”科茲眼中神色幽幽,“又或者,你們要為我匱乏的仁慈而譴責我嗎?”


    “社會是一個混沌模型,無法用單一的規律去簡單地概括總結。”佩圖拉博說,“我不會在奧林匹亞這樣做,但我無意質疑你在諾斯特拉莫的舉措。我相信你的贖罪券……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我隻有一個問題,如果你將可以掌握高層建築運作規律之人全部殺死,誰來管理諾斯特拉莫?”


    “在這淤泥之中,總有新芽萌生。在那之前,我一人即可完成這一切。”科茲哼了一聲,“我不想因為誰能幹,就無視他的罪過。”


    “你的經驗並不充足。”


    “你會幫助我嗎?”科茲問。


    佩圖拉博嘴角劃過淺淺的笑意。“你尋求了幫助,所以,當然。”


    科茲雙手交握,表情有些興奮。


    “那就讓我先介紹我準備從監獄裏弄的輔助軍,你聽聽有什麽問題。我給他們建了一個新的獎懲製度,哦,現在他們叫諾斯特拉莫化學狗……”


    莫爾斯在旁邊咂了一下嘴:“我之前就有句話沒有說完。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說真的,還有人要聽嗎?”


    “先說好消息?”佩圖拉博看向莫爾斯。


    “我聯係到了帝國的信號。”


    佩圖拉博動了動他的機械骨頭,急切地問:“壞消息呢?”


    “我現在不想說了。”莫爾斯笑了笑,“不過不是什麽大事,之後會有人來單獨匯報的。我們還是先談談好消息吧……我同時聯係上三個基因原體,福格瑞姆、費魯斯·馬努斯,以及佩圖拉博很熟悉的羅格·多恩。有人想見見他們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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