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亮街的聖賽琳娜教堂是黑夜女神教會的廷根市總部,與同樣位於廷根北區的風暴之主教會“河與海教堂”、郊外的蒸汽與機械之神教會“聖數教堂”,共同支撐起了廷根市及附屬鎮、村的宗教界。


    剛才在紅月亮街下公共馬車的乘客,有不少就是趕來教堂進行祈禱的。


    被鍾聲所吸引,安吉爾暫時忘卻了亡命天涯的緊迫感,她沿著街旁的步道走過街心廣場,來到聖賽琳娜教堂扇形的樓梯前。


    教堂是哥特風格的,和安吉爾在前世的光明教會教堂非常像,但卻通體黑色,兩側的扶壁支撐著主體結構,正麵的玻璃窗是紅藍拚接的,簇擁著正中的主體建築突出部,上方則是高高的鍾塔。


    突出位置是拱形的正門,此時正有不少信徒進進出出。


    在廷根主流的三大教會中,安吉爾對黑夜女神教會是最感興趣的,這不是因為天天能聽到聖賽琳娜教堂的鍾聲,而是女神教會信徒行禮的方式是在胸口畫緋紅之月。


    這和他身為光明教會的聖殿騎士時在胸口畫的代表太陽的聖徽完全一致。


    黑夜女神教會崇拜黑夜女神,尊崇的顏色是黑色,代表著緋紅之月,這和光明教會的光明女神,以太陽與純白色為尊完全對立。


    這也太過於巧合了。


    不過想想這個世界不但有蒸汽機、左輪手槍,就連一年都是365天,這點巧合也顯得不那麽突出了。


    安吉爾逐級台階上到高處,來到了聖賽琳娜教堂正門前,光是看著莊嚴的教堂,她有些焦躁的內心就得以平靜下來。


    她掏出一張五鎊的紙幣,走近正門旁的捐獻箱,投了進去。


    一旁值守的年輕牧師似乎很少見到這麽大方的信徒,連忙上前,在胸口順時針畫了一個緋紅之月:“讚美女神,感謝您的慷慨,美麗的女士。”


    “讚美女神,對這寶貴的寧靜來說,並不算什麽。”安吉爾也有樣學樣,畫了個緋紅之月,回答道。


    她本來隻想掏幾個硬幣的,但不知為何,手伸進口袋,就掏出了一張大額鈔票。


    不過這倒也是她的心裏話,在教堂前,她確實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寧,想著之後或許就是無盡的逃亡之旅,現在的寧靜時光確實非常寶貴。


    “女士,您似乎被什麽事困擾著,如果有閑暇時間,不如來教堂的告解室,也許聆聽女神的教誨,能為您解答疑惑。”


    我的狀態有這麽明顯嗎?安吉爾疑惑地摸了摸頭,發現自己的兜帽不知何時已經拉了下來,滿麵的愁容暴露在這位細心的牧師眼中。


    至於他提到的告解,安吉爾原本隻打算捐點錢就離開,但在牧師的勸說下改了主意。


    “就當是把這五鎊給賺回來吧。”她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安吉爾謝過牧師,從正門步入教堂,兩側雙色玻璃高窗的簇擁下,門廊顯得狹窄而黑暗,此時窗外太陽已經下山,緋紅月光透過玻璃灑在地麵,妖冶,幽深。


    她走過逼仄的門廊,來到祈禱廳。剛才的彌撒結束有段時間了,大部分人已經離開,祈禱廳中散亂落座著七八名信徒,他們有的低頭閉眼祈禱,有的怔怔望著前方,有的捂臉喃喃自語。


    繞過整齊的長椅,來到祈禱廳側麵的告解室前,門正好被從內部打開,一個中年男子從中走出,他一臉茫然的神情,眼神失焦,差點撞到門外的安吉爾,似乎之前的告解並未解決他內心的迷茫。


    見他緩步走遠,安吉爾才走進狹窄的告解室,反手把門關好,坐在木製的靠背椅上。


    前方的橫檔上放著一支蠟燭,黯淡的燭光中,隔板後傳來低沉的男聲:“孩子,你想說些什麽?”


    是啊,我想說些什麽呢?安吉爾捫心自問。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不幸附身在惡貫滿盈,自食其果的死人身上?


    剛解決身份問題,準備在這個世界定居,卻被一封信嚇得準備遠走他鄉?


    斟酌著詞句,安吉爾緩緩說道:


    “麵對邪惡,我選擇了退卻,沒有堅持自己的準則。”


    她將自己的迷惑語焉不詳地說了出來。


    好在主持告解的主教見慣了謎語人,他沉默片刻,繼續發問:“這件事超出了你的能力範圍嗎?”


    “是的,也許有一點機會,但我認為希望不大。”


    “那麽,你有試著尋求其他力量的幫助嗎?”


    他是在暗示我報警嗎?安吉爾愣了一下才回答:“這正是我的困惑之處,我渴望戰勝它,卻怕暴露自身,引來他人的關注,這是否有悖女神的教義?”


    “恐懼是人的本能,克服本能的人值得讚美,但遵從心的選擇也不會因此而被苛責,女神……”


    主教的聲音仿佛越來越遙遠,最後一句幾乎不可聞,安吉爾身體前傾靠近隔板:“您說什麽?”


    麵前的蠟燭陡然熄滅,告解室陷入一片黑暗。


    安吉爾背後一涼,下意識伸手甩開鬥篷,抓向綁在腿上的槍套,身體也往後躲閃,試圖離隔板更遠一些。


    “女神說,麵對恐懼,勇於向前的人,將得到獎賞。”和主持告解的主教聲音完全不同,另一個難辨男女的高昂聲音傳來,在狹小的告解室中環繞,讓安吉爾分不清方向。


    “是誰?”安吉爾喊道,她的手已經摸到了槍柄,卻根本不敢拔出,來人行蹤詭異,實力強大,讓人連一點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


    黑暗中沒有傳來回答。


    眼前一花,光明重新回到了告解室,安吉爾發現自己仍然靜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擺放在腿上,主教那低沉的聲音仿佛天籟般悅耳:“……會寬恕她誠實的信徒。”


    除了背上冒出的冷汗,剛才那詭異的黑暗仿佛是幻覺一般。


    見她僵在原地沒有動彈,主教對告解做了總結:“遵從自己的內心,不必感到愧疚不安。”


    我就是因為內心搖擺不定才來告解的……安吉爾在心中回答。


    她想起了自己上一世在聖查爾斯大教堂接受洗禮,成為聖殿騎士的那天,曾宣誓自己要與世間一切邪惡做鬥爭;通過考驗加入教會代行者之後,麵對內部的黑暗,從最初的疑惑到反抗;當邪惡入侵現世,挺身而出在一線進行戰鬥。


    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兩天,自己幾乎都快忘記前世數十年的堅持了。


    是變成女性後的迷茫?急著獲取合法的身份?還是麵對高位非凡者的無力感?


    又或者因為自己下意識認為,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聖殿騎士安吉爾·格雷,而是非凡者“刺客”安吉爾·格蘭傑,所以不需要遵守以前堅持的那些信念了?


    “不,我這不是逃避,隻是權衡之下的最優選擇,警方很快就會發現匿名信箱中的舉報信,裏麵詳細記錄著科爾·格蘭傑的種種罪行。根據這些線索和證據,科爾的所作所為最終會將警方引向幕後的雪倫夫人,而因為有非凡力量的參與,警方會通知教會的非凡力量武裝進行處理。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雪倫夫人就會落網了。”


    心裏一個聲音如此辯解著。


    “你真的這麽想嗎?那又為何要前往貝克蘭德提醒莉莉·格蘭傑,你名義上的表姐,去接受官方非凡者的保護?”


    “你也覺得雪倫夫人有很大的概率逃脫法律製裁吧?她在廷根市關係網密布,更掌握了那些政客和富商的各種小秘密,隻要不是被抓現行,脫罪的手段多的是,警方能拿她有什麽辦法?”


    另一個聲音嘲諷道。


    “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警方會知道雪倫夫人是非凡者,教會的武裝會介入的……”


    辯解的聲音越來越無力。


    “這可不是一神教的地球,光廷根就有三個教會互相掣肘,雪倫夫人在他們前期調查時就警覺逃走的概率相當大。她能隨意拿出序列7的魔藥招攬手下,背後可能有更加龐大的勢力,一旦讓她逃脫,伱下半輩子就準備活在恐懼之中吧!”


    嘲諷的聲音越發緊逼。


    “你自己也知道,一勞永逸的辦法吧?”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隻是不願意麵對……安吉爾突然想起前世聽到的一句話:“當你難以抉擇時,就拋硬幣吧,硬幣落下之前,你就會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


    這麽說來,當我沒聽清主教最後一句話而反問時,我應該就明白自己內心的選擇了……安吉爾突然明白了那句話的含義。


    “謝謝你,主教。”她由衷地發出感謝。


    “願女神保佑你。”隔板後的主教回禮,“那麽,告解結束了。”


    “不,還沒有結束。”下定決心後,安吉爾目光灼灼地望著隔板,仿佛能看到背後的主教那詫異的表情。


    “什麽?”主教也是一愣。


    “我要拜托你告訴他們,值夜者還是什麽都好,那些非凡者。”安吉爾不顧主教的驚訝,快速說著,“廷根市之前的多起謀殺和失蹤案,和一個叫科爾·格蘭傑的人有關,背後牽涉更高級別的非凡者,相關證據在警察總局的匿名郵箱中,請他們盡快處理。”


    隔板後的主教似乎因為震驚而沉默著,安吉爾也一言不發,耐心地等待回複,告解室陷入了寂靜。


    就在安吉爾快要以為對方在偷偷報警時,主教那低沉的聲音終於說道:“他們會知道的。”


    “謝謝您,讓迷茫的我堅定了決心。”安吉爾站起,右手在胸前點了四下,畫出緋紅之月,隨後離開了告解室。


    這句感謝不是給主教的。


    門外的祈禱廳原本還在的信徒已經走的差不多了,昏暗的大廳中,兩個牧師正在整理主持台上的器具,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勸告安吉爾前來告解的年輕牧師,見她從告解室走出,點頭示意了一下。


    安吉爾點頭回了一禮,轉身向來時的正門走去。


    門廊兩側,緋紅的月光透過玻璃,竟讓她覺得有些刺眼,沿著寬闊的走廊,她沐浴在緋紅下,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教堂內部,祈禱廳牆麵上鐫刻的黑夜女神聖徽仿佛俯視著教堂,俯視著她。


    一股深沉、寧靜的力量彌漫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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