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九月末,京城的天氣已經很涼了,


    柳樹上的葉子好似聞到了初冬的味道,紛紛由綠變黃,脫離了樹枝的羈絆,盤旋飛舞著落到了地上。


    這幅場景,如果落在詩人的眼中,可能會化作一首淒美的詩篇。


    但落在勞動人民的心裏,那就是煩躁的埋怨,因為又多了一項掃落葉的活計。


    關二大娘一大早起來,倒完尿盆做完早飯,又把門口大柳樹的落葉給掃了,一通忙活下來臉上都出了汗。


    結果回到院子裏一瞅,自家兒子還沒起呢!


    “大盛,你怎麽還不起床,今天又不去上班了?”


    偏房裏傳出一個懶散的聲音:“娘,我今天腳指頭疼,歇一天。”


    忙碌了一大早晨的關二大娘,那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罵道:“今天腳趾頭疼,昨天豬腰子疼,前天跑肚拉稀你這個月的工資都要扣光啦!”


    “哪裏扣的光嘛!”偏房內的聲音一點都不急躁:“一個月隻要出勤五天,就能拿十三塊五,一天折合兩塊七,


    滿勤二十八塊五,折合下來還不到一塊一,你說我幹嘛去幹滿勤呢?”


    “你這會兒算數算的好啦?當初考高中的時候怎麽給老娘考個十三分回來呢?個混蛋玩意兒.”


    關二大娘衝著偏房就是一通罵,但親兒子聽了她二十多年的喝罵,早就免疫了,一點都不耽誤懶覺。


    關二大娘罵了兩分鍾,才算是泄了氣。


    回到正屋,看到自家老頭子已經吃完了早飯,泡了一壺花茶開始慢慢的吸溜。


    關二大娘頓時找到了撒氣對象。


    “我說關慈英,你整天除了吃就是喝,能教著你兒子學點兒好嗎?大盛都讓你給帶壞了,”


    “你看看他這麽大個人,好不容易讓他頂了你的班,卻突然變成了懶漢.這以後找不上媳婦兒,我可怎麽去見公公婆婆呀!”


    關慈英看著擠眼淚的老婆,不慌不忙的喝了半茶碗兒茉莉花。


    “找媳婦兒有什麽難的?昨兒個你那個什麽四妹妹,不就給大盛說了一家?你要是願意,明年咱就能抱上孫子。”


    “我才不願意呢!”關二大娘更來氣:“我當給咱們說的什麽好親事,結果卻是西邊山裏的大姑娘,底下三個弟弟倆妹妹,這是奔著咱家的錢來的呀!”


    “這要是以後娶進了門,天天往娘家拉東西,咱倆這點老本兒能經得住折騰?”


    關二大娘喋喋不休的咒罵了半天,卻渾然不覺“鬥爭對象”已經從自家兒子,轉移到了自己那個四妹妹的身上。


    關二大爺得意的喝了一口花茶,眯著眼睛晃著腿兒,優哉遊哉。


    一個老娘們兒,再厲害還能玩得過爺們兒?笑話!


    不過下一刻,關二大娘卻低聲問道:“我說慈英,你說那套茶壺真能值好幾千塊嗎?”


    關慈英蔑笑了一下,道:“這東西哪有個準兒?有人喜歡老物件兒,萬兒八千他都覺得便宜,有人不識貨,白送給他還覺得送人舊東西是埋汰人呢!”


    “那前些天咱是不是要高了?大盛當時胡要價,你也不攔著,一下把人給氣走了.還指著換錢給孩子說媳婦兒呢!”


    關二大娘有些著急,雖然說嫌棄人家姑娘是“為了錢”來的,但你家裏沒錢,就關大盛那德行,誰又願意嫁過來呀?


    但關慈英卻笑著道:“不要著急,他還會回來的。”


    “.”


    “你們爺倆真是一對狗脾氣,”關二大娘恨恨的道:“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得求著你們


    幾千塊錢買一套破茶壺你們還不知足我當初嫁到你們家算是瞎了眼。”


    “篤篤篤~”


    “老二、弟妹,都在家呢!”


    關二大娘剛罵了幾句,院門就被人敲響了,然後來人就直接進了院子。


    夫妻倆往外一看,來人是一老一少爺倆兒,竟然是關慈英的親大哥關慈惠,和他兒子關大成。


    本來四平八穩坐在椅子上的關慈英,立刻站了起來。


    “大哥你來就來唄!拿什麽東西呀!快兒下,你這是坐早班車來的?”


    “村裏的驢車進城送秸稈,我們就順路過來看看,地裏剛收了點綠豆、紅豆,拿點兒給你們嚐嚐。”


    關慈英招呼著關慈惠坐下,倒上茶水親熱的寒暄。


    關二大娘卻耷拉了臉,嫌棄的看了看關大成背上的小口袋,撇了撇嘴。


    就幾斤紅豆、綠豆,也值當的從城外跑一趟過來?怕不是又來借錢的吧!


    但是緊接著,關老大拿出一疊大團結放在了桌上,讓關二大娘非常的詫異。


    “大哥你這是做什麽?”關二大爺黑著臉道:“我不是說那錢不要了嗎?61年要不是你背來了兩口袋糧食,我們一家三口都要餓死.”


    關二大娘在一邊急得跺腳,但她卻不敢過去直接把錢收起來。


    別看她平時在家裏罵兒子罵丈夫的,但要是關慈英真發了火,直接關起門來那是真打呀!


    “老二,我不是來還錢的,”關老大擺擺手,道:“我是來跟你分錢的。”


    關二大爺疑惑的道:“分錢?分什麽錢?”


    關老大看著弟弟道:“前些天,有幫子賀蘭人到我們那片兒收古董,恰好問到我家裏,


    我就賣了一個祖上傳下來的鼻煙壺,一共一百六,咱兄弟倆二一添作五,該分你八十塊。”


    關二大娘的眼皮子跳了起來,心裏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賣關老大好似隨意的問道:“老二,你最近有沒有遇到收古董的?”


    關二大娘心叫不好。


    【好你個關老大,這是聽見風兒了來分俺們家財產的吧!你們兄弟倆早就分家了,現在竟然來分錢?還給我們八十塊,呸~】


    但是關二大爺的關注點不跟關二大娘一樣,他詫異的問關老大:“大哥,你是怎麽知道有人到我這裏來過的?”


    關老大定定的看著關慈英,平靜的道:“是那幫賀蘭人說的,


    當時他們跟我瞎聊,知道我姓關之後,說北二條也有個姓關的,手裏有好東西,我琢磨著北二條姓關的,不就是你嗎?”


    “他大伯,根本沒有的事兒,”關二大娘迅速截話道:“你們兄弟分家的時候,就那麽些東西,我們家哪裏有什麽好東西呀?”


    “嗬嗬~”


    關老大瞥了關二大娘一眼,拿起茶碗不說話了。


    但關二大爺卻對著老婆冷冷的吐出三個字。


    “滾出去!”


    “.”


    關二大娘心裏的憤怒,突然間就像被潑了水的火星子,一下子滅透了。


    她和關慈英夫妻這麽多年,哪裏不知道男人是動了火氣,而且是大火。


    關二大娘低著頭出了正屋,身後的屋門“砰”的一下就關上了。


    她焦急的轉了個圈,扭頭就進了兒子的偏房。


    “大盛,快起來,你那個窮鬼大伯要來分咱們家的古董了。”


    。。。。。


    正屋內,關慈英謹慎的問關慈惠:“大哥,你覺得是那些人找到了我這裏,又找到你那裏去的?”


    關慈惠緩緩搖頭道:“我看不出來,我當時拿了個鼻煙壺試探他們,看他們比棒槌也強不了多少,


    而且出手小氣,也不像是做大買賣的人,所以我才過那些你問問,會不會是湊巧。”


    “那興許是湊巧了,”關慈英鬆了口氣道:“這些天確實是有好幾幫人來我這裏看過,有南邊來的也有賀蘭來的,都是一幫一幫的,傳個閑話不算稀奇。”


    關老大沉思良久,才點了點頭。


    他這個二弟也不是糊塗人物,真要是有什麽風吹草動,不可能一點都覺不出來。


    倆人喝了一會兒茶,關二大爺忽然道:“哥,你說貝勒爺,還能回來嗎?”


    關老大不吱聲,慢慢的把茶喝完,才淡淡的道:“等著吧!”


    “爸、爸,你開開門啊!”


    兄弟倆剛在屋內商量完事情,就聽見關二大爺的兒子在外麵拍門。


    關老大嘴角一翹,似笑非笑,而關二大爺卻黑了臉。


    他把門打開,對著兒子冷然問道:“現在知道起來了?這是要過來給我請安?”


    “.”


    看著冷漠的老爹,關大盛一肚子的話都憋了回去,隻能訕訕的道:“我不是我聽說大伯來了,尋思著一定還沒吃飯,就想帶著大伯和大哥去吃飯去。”


    “哼,你們娘倆也崩藏著心思,”關慈英掃了一眼老婆子,沉聲說道:“那件老物件不管賣多少錢,都有你大伯的一半,


    別不服氣,更別跟我掉猴,要不然小心我把你們娘倆一塊抽。”


    “.”


    關大盛和關二大娘都懵了,實在不明白一向玩世不恭的關慈英,突然間怎麽會這麽大的戾氣。


    關老大拍了拍二弟的肩膀,道:“幹嘛衝弟妹發這麽大火兒?你的錢是你的,我用不著。”


    “大哥,這些年咱們都過的什麽日子?你家裏的房子都快塌了吧!幾千塊錢的事兒,還分你啊我的?”


    關慈英直接指揮自己老婆:“把東廂房收拾出來,就讓大成住下,啥時候賣了壺,分了錢再回去。”


    關老大笑了笑,也沒再勸關慈英,他知道勸也沒用,自己這個弟弟拗脾氣上來了,是拉不回來的。


    可他這個表現落在關二大娘和關大盛的眼裏,卻是要多可恨有多可恨。


    好好的一個物件兒,現在自己家隻能劈一半兒了,幹脆把茶碗給你們,我們就留一茶壺吧!


    “啪啪啪~”


    兩家人正在尷尬的功夫,門環又響了。


    。。。。。


    韋嘉賢敲響了關家的大門,然後對旁邊的小舅子譚民道:“待會兒你別說話,撐個場麵就行。”


    譚民眯著眼睛瞅了瞅韋嘉賢,低聲道:“你要是敢傷天害理,我可不聽你的。”


    韋嘉賢悶悶的道:“我從不幹那種事兒。”


    倆人說完幾句話,院裏的關大盛就出來了。


    “二位找誰?”


    韋嘉賢道:“我們是收古董的,聽說你們家有點東西要賣,所以就想過來看看。”


    關大盛肚子裏正生氣,當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的道:“誰跟你說我們家有東西賣?滾滾滾。”


    韋嘉賢麵色不變,從兜裏掏出厚厚的一遝錢:“我們帶著錢來的。”


    “.”


    關大盛和譚民都無語了。


    關大盛無語,是因為這些天家裏不知來了多少撥收古董的,還從來沒有這麽“棒槌”的呢!


    一上來就直接說收古董,還直接掏錢,那不就明擺著說“你家的東西好,挨宰我也願意”嗎?


    譚民無語,倒不是嫌棄姐夫棒槌,畢竟他倆都是悶葫蘆,真要讓譚民開口,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無語的原因是,韋嘉賢竟然說了一口的賀蘭話。


    譚民在部隊的時候,是有賀蘭戰友的,賀蘭話他熟悉的很,雖然韋嘉賢說的賀蘭話多少有些瑕疵,但糊弄外地人是足夠足夠的了。


    【好你個韋嘉賢,果然不是好東西。】


    “大盛,讓人家進來吧!”


    院裏的關慈英發了話,關大盛也就不好再攔著韋嘉賢不讓進門,


    再說他看韋嘉賢手裏的票子,估摸著有三四千塊還多,挺誘人的。


    這些天上門收古董的人,基本上都是雲山霧罩不說實價,直接亮現錢的還真沒有。


    韋嘉賢和譚民進了關家,被關慈英迎到了正屋,還給倒了一杯茶。


    然後他問道:“二位兄弟從哪兒來呀?”


    韋嘉賢麵無表情的道:“幹這個的,不說老家哪裏,說了也沒實話,先生還是別問了。”


    “.”


    關慈英和關老大都愣了,倆人都是見過世麵的人,像韋嘉賢這麽“實在”的人,還真是少見。


    關慈英又問:“那你是怎麽知道我家裏有東西要賣的?”


    韋嘉賢道:“聽一個老鄉說的,他說是明代官窯的五彩花鳥壺,我就帶錢來了。”


    這特釀的到底是個棒槌啊!還是個傻子啊?


    關老大看了看關慈英,都是忍不住的有些好笑。


    就這種人還能做古董買賣?怕是賠的褲衩子都剩不下吧!


    改開的春風吹過之後,京城裏確實來了不少的外地人,收破爛的都兼收古董,好似什麽人都能玩古董似的。


    關二大爺笑著問:“那你準備出多少錢啊?”


    這次韋嘉賢沒有犯二,而是堅持的道:“我要先看看東西,有沒有殘缺,不能打了眼。”


    “行,那就讓你看看。”


    關二大爺笑著讓老婆去把東西拿了出來。


    一套白底彩花的茶壺擺在了桌上,看起來也沒啥稀奇的。


    但韋嘉賢卻看的很仔細,一隻茶碗都能看半天,一整套瓷器看下來,用了二十分鍾還多。


    期間關大盛多次催促,韋嘉賢不為所動,手指穩的跟機械似的。


    “我說這位兄弟,你這是要把東西看到眼裏去呀!”


    好不容易等他看完,關大盛又問道:“看也看完了,說說給什麽價兒吧!”


    韋嘉賢反問道:“別人給你們出了多少錢?”


    關大盛都笑了,道:“人家出了兩萬,我們都沒賣。”


    韋嘉賢低下了頭,悶悶的道:“兩萬.那你得碰上真心喜歡的買主,我出八千。”


    “哈哈哈哈哈~”


    終於,屋內的所有人都笑了。


    韋嘉賢的表情和語氣,明晃晃的就告訴眾人“這東西不值兩萬,但也差不多。”


    而跟韋嘉賢一起來的譚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就是再笨,也笨不成你這個樣兒。】


    但是下一刻,韋嘉賢卻抬起頭來道:“其實這套壺,夠進博物館的資格了,要不,你們獻給國家也行。”


    “.”


    所有的人都笑不出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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