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九年,十月初三。


    馬車自汀山關來,一路顛簸,直往端麗行進。


    車內,唐星晴挽起長發,指尖握了許久的銀釵懸浮而起,自行簪在腦後。


    自十餘日前端麗城易主,百勝軍便不再強化她的武道封印;直至今晨,凝滯許久的千絲念真氣再度運轉暢通。


    是以她第一時間給發簪打下烙印。


    有了“飛劍”,唐星晴心弦稍鬆,以指尖挑開車簾,朝外探望。


    此時天色明媚,三兩散著行雲,照得丘陵透亮。


    一條官道施施然紮入原野,承托著四麵八方聚來的百姓。


    他們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牽著毛驢,家底殷實的則坐牛車,至於扁擔挑筐、口袋背簍,更是滿目皆然。


    百勝軍要在端麗城放糧的事情,唐星晴尚在龍湫鎮時便已聽說,但直到此時也不信。


    馬車追上人流。


    唐星晴居高臨下地審視路人——粗鄙、愚蠢,竟不辨真假便聞訊而來。


    路人們亦隔窗見她,先是驚豔於其清傲秀麗的麵容,待看清她眉心的金鈿、唐家標誌性風格的玄金二色衣裝後,更是紛紛避讓,表現出避嫌式的疏遠。


    官道不寬,馬車與人流涇渭分明。


    半個時辰後,端麗城已在眼前。


    唐星晴的目光掠過被砲石打得稀爛的女牆,注視那寬有數丈的豁口——十數日過去,淮陽國三郡皆知赤沙以白雷神轟開端麗,奪下首功。


    【彼時我卻被拘束在龍湫……】


    她默默想到,自覺第二次輸給了這位同齡人,不由滿心羞恥、抿緊嘴唇。


    馬車經過長隊,在城門洞前停住。


    隸屬百勝軍的車夫取出文牒與守門士卒交涉,片刻後還撩開車簾讓後者確認。


    唐星晴端坐車內,五味雜陳。


    在以往的端麗,她以姓氏身份為憑不知多少次城門策馬,至於躋身三榜後,更是處處尊榮。但剛剛過來的城門卒甚至單手扶刀,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


    車輛入城,很快有安排好的軍官前來接應。


    “唐小姐,我們提前知會了唐府您的行程,府上想必已備好午宴。”


    來者一身戎裝,自稱中軍副都尉逢慶。


    “逢某護送您過去?”


    唐星晴聞言心頭並不舒服,隻說要隨意走走,先不去唐府。


    她於是順著人流走入城中大道。


    此時外來領糧的百姓擠滿了道路,正在百勝軍士卒的呼喝梳理下排出次序。


    他們大多麵色帶怯,或許是從來沒有機會離家,或許是第一次有資格進城,但又忍不住打量端麗的繁華。


    街道繁忙而熱鬧。


    唐星晴隨意聽著雜亂且重複的話題——無非是能不能領到糧,一個人能領多少,帶回糧食後日子又怎麽過——順著隊伍漫步往前,不知不覺間經過了數條街巷。


    這方向她認得,是通向巍峨倉。


    隊伍越往前越安靜,許多人顯出一眼可見的患得患失。


    【如此煞有介事,或許多少要放些糧,但怎麽可能讓一個丁口領到四十升?】


    唐星晴不屑地腹誹,剛轉過街口,遠遠便瞥見一角浮在樓瓦之上的金色。


    她看得一愣。


    “那是……”


    唐星晴本能地轉身發問,心中之窘迫卻等不及回話。


    她幹脆躍上街旁屋頂。


    在眾人注視中,唐星晴急速掠出數十米,而後雷擊般停下。


    圍牆被扒開,屋頂也被掀去,原本熟悉的巍峨倉已然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直徑二十丈、高比五層樓的圓底金錐。


    “這是……”


    唐星晴急促了呼吸。


    她看到更多竹筐從埋在地下的糧窖中吊出,其中發黑變質的穀子被撇開,剩餘的則往錐體傾瀉。


    作為漫長隊伍的盡頭,排到的百姓與接待者小聲交談,而後千恩萬謝地取走自己的一份。


    唐星晴不得已地確認了。


    “這座龐然山丘,竟真是穀子?!”


    她定定然吐出這一句,拳頭鬆了又緊。


    身為唐少遊著力培養的後繼,唐星晴知道這些金皮玉質的顆顆粒粒是被怎樣複雜的體係層層征收,蘊含著多少汗水與壓榨。


    它們絕不僅是飽腹之物,更是天然的貨幣、無上的權力。


    【不該是這樣的。】


    唐星晴短暫失去了思考能力。


    數十丈外,金山比城樓更宏偉,其下的行人渺小如鼠兔。


    一位瘦削的老者,左右削肩挑著麻布短袍,擼起的袖子下露出滿是綠筋的胳膊,用獨輪車小心推著取到的糧食。


    像是推著自己的命。


    而後,在與金山作別的最後一個拐角,他突然停步,回身跪下重重叩首。


    這一叩鎮住唐星晴的魂魄。


    她是武者,她比所有凡人都看得更清楚。


    衣衫的破口、腮幫的抖動、額際的褶皺;


    一個人生著黑鐵般的脖頸,流下的汗水卻如一滴滴融化的紅銅……


    唐星晴渾身都酥麻了,甚至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她用盡全力地去看,依舊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隻隱約覺得這一跪不在人、不在神、不在威權、不在暴力,而是某種更原始、更雋永、更勃然迸發的東西。


    與之相比,身為唐氏貴女、在榜天驕的自己是如此輕浮、如此渺小。


    日頭上到了天頂。


    唐星晴忘了饑渴,站在屋頂看了小半個時辰的放糧,直到逢慶幾番催促才走。


    生她養她的端麗城、十幾年朝夕相處的街道,今日久別重逢,卻像是第二次初識。


    唐府容貌如昨。


    等得焦急的母親佇立在石階下探看——三個月未見,她眉心的豎紋又深了許多。


    唐星晴快步迎上,嘴角綻出笑容。


    此時她才發覺,自己對洪範、對百勝軍的怨恨,原來已散了大半。


    ps:文中穀堆重9000噸,取自然堆疊角度約28°,稻穀密度以600kg/m計,應該沒算錯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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