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掩去舊歲,數十日夜箭射而過。


    正和三十年,二月二十一。


    東風漸暖,天地解去白袍。


    雲嵐城往東三十裏外,末雪在簷牙上堅守最後一夜,便向晨光投誠。


    此間本是富裕之地。


    而今日更有一道裹著金色祥雲紋的上等紅綢自儼然屋舍間鋪出,直抵數十丈外的村口。


    辰時差了一刻,全村人已跪滿路旁。


    大人與老人鵪鶉般低著頭。


    唯有不曉事的孩童偷偷抬眼,貪慕望向肅立身前、鐵俑般沉默莊嚴的重甲騎士,以及紅綢盡頭的龐大造物。


    這是一座超出凡人想象的車輦。


    七丈寬、十六丈長,三層高。


    上百輪軸,十二異種馱獸,每頭有數牛之力。


    主體用輕盈而堅韌的白銀木製成,金漆熏香,玉砌雕闌;驕陽打散其上,泛開金屬的鱗光。


    大乘輿頂,三麵旗帆已經升起,青底墨字隸書一“風”。


    一刻鍾後,風乘意自村心精舍處緩步走出。


    他身量高挺,肌膚白皙得能看到靜脈,頭戴一頂青玉鑲金的王冠,每有過處,便引得騎士們單膝跪地。


    風乘意用審視的目光掃過麵前一切。


    他在看農舍屋頂有沒有碎瓦,跪送者衣衫有沒有褶皺,枝葉未複的喬木枝梢有沒有係上青色的絲絹……


    萬事萬物看起來皆如他願。


    於是淮陽之王步履輕快,不多時走到紅綢盡頭,將欲登車。


    此時東風少許放肆,將三棵樹上的青絛卷走。


    風乘意動作微滯。


    在他身後,王妃、美人、內侍、女官霎時肅然臉色,不敢言語。


    王回到他天下無雙的華輦。


    片刻後,矮胖的內侍捂著紅腫側臉快步出來,對近衛統領小聲說話。


    騎士散出,將三位村內長老提出人群,單手扼死,掛上官道旁的長杆。


    王駕將起。


    象牙號角吹響足足五息。


    二百位重裝騎士同時上馬,鐵音成潮,四麵拱衛如牆如林。


    大乘輿前進的時候是如此穩重威嚴,不僅車軸安靜無聲,還有女侍各執鍾磬於車輦四角,鳴響悠然。


    東風不敢擅動。


    於是王庭武士以真氣吹起大風,撐滿帆旗。


    也吹動路外雙目未瞑的罪民屍體。


    ······


    三月初六。


    雲嵐城東北二百餘裏外。


    山巒堆疊如衣衫之褶皺,水係鑲嵌若華服之紋飾。


    這是浩然郡的邊界。


    兩千天風軍於晌午途經此地,確保橋梁穩固、官道寬平整潔,驅離所有車隊人流。


    一日後,王輦抵達,陸地行舟。


    五六百人以及更多牲畜、車輛浩浩蕩蕩,頭尾相距裏餘。


    而風乘意的笑聲比隊伍拉得更長。


    他手持金弓,用去了箭頭的木箭為矢,瞄準大乘輿後被繩索拴住、倒縛雙手的十幾條漢子。


    每當弓弦震響,木箭杆便釘入一人皮肉、放出鮮血,直到這些被毀去丹田經脈的武者力竭倒地,在拖曳中無聲死去。


    夾道崖頂,淮陽王的娛樂倒映在數人眼中。


    “這些俘虜是浩然郡東三城的好漢。”


    段天南低聲開口。


    “三日前,他們聯絡兩百餘位好手夜襲犯駕,沒想到除數位先天外,還有‘燎原火’隱於陣中,幾乎死傷殆盡。”


    燎原火是龔家元磁武者龔正平的尊號;他的嫡幼女正是淮陽王的正妃。


    “風乘意這是把自己當做誘餌?”


    洪範眉頭緊蹙。


    他遙望風乘意高高在上、狂放恣肆的身形——此人看起來不像有如此城府。


    “你未免太高看了饕餮兒。”


    段天南搖頭道。


    “此人年少繼位、無父無母,好鋪張、好揮霍、好場麵,建大乘輿巡狩國境是他多年心念;其驕奢惡欲哪怕是風氏兩位元磁也無法完全壓製。”


    言語間,又二人中箭撲倒,再難起身。


    “自我們拿下端麗,不屈之士並起三郡,王庭政令隻及方圓數百裏。”


    “風慕白這才放出這條瘋狗。”


    段天南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王輦。


    “開春至今一十八日,大乘輿經過三城五縣,所到處盡皆鎮服。”


    “飆風衛四麵出擊,挑掉十一座山寨,搜捕押送往雲嵐城者過五千人。”


    “不可不謂狠辣……”


    言語稀釋於風,崖頂沉默片刻。


    洪範腳踩山岩,掃視拱衛王駕的重裝騎士。


    以飆風為名,總數二百,人人配寶甲、名刀、駿馬,最弱者亦不遜於朱衣騎中隊正,是淮陽國聞名天下的武士禁衛。


    其武備、後勤、丹藥、賞賜、薪奉加總,一年花銷過五十萬兩白銀,足以再造一座大乘輿。


    如今三郡中貫通級武者撐死有兩萬人,百勝軍內還不到一千,基本都是中層軍官,為各軍骨幹。


    王庭將二百位高階貫通聚攏規訓為令行禁止的忠誠死士,不光奢侈,更需要多年積累。


    這股力量固然摧枯拉朽,卻不可再生。


    隊伍緩緩走遠,風乘意的笑聲杳不可聞。


    “王輦笨重,隻能走官道,無法乘船擺渡。”


    徐運濤鬆開扶著刀柄的手掌。


    “北上至此,他們的路線就已確定,必然是先經獻鶴城,後沿風聖橋過瑤河。”


    洪範聞言頷首。


    他來時俯瞰過那座橋梁,規模隻比鹹尊橋稍小。


    據說其橋墩橋麵都由武聖風燁熠以天罡神風自山體削出,而後一一鎮入長河,連接天塹。


    這樁王庭多年前的善政現在已無人提起。


    “瑤河之後,就是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了。”


    段天南轉頭望向洪範。


    “王駕一日二十裏,將在三月底抵達聽濤穀。”


    “時間夠嗎?”


    他問道。


    “綽綽有餘。”


    洪範即回,截鐵斬釘。


    ······


    二十日後。


    風聖橋西岸,三重帆旗升滿。


    大乘輿在百餘位武士的托扶下,由異獸牽拉著緩緩北轉。


    高有數丈的望台頂端,風乘意負手傲立,見路旁杉鬆樟樺上的絲絛彩飾順風飛舞,仿佛萬物恭迎,心情格外舒暢。


    他入室與美人嬉鬧,任由王輦與瑤河並肩走了兩個時辰。


    直到黃昏時候,瑤河西岸的地勢如刀脊般隆起,將官道擠得歪斜。


    風乘意再登望台,見斷霞倚山、絕壁吞江,先是目眩神馳,之後又誌得意滿。


    “這江河叫什麽名字,怎麽這般湍急?”


    他以手指點,詢問左右。


    “回王上,這還是瑤河。”


    年邁消瘦的內侍恭敬作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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