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三十年,六月廿。


    雲嵐王城,午後。


    獨屬夏季的烈日垂直紮下,耙犁般刺入街道。


    侍衛們奮力推開宮門,六十四人抬的青紅大轎像條花蛇出洞,由兩隊飆風衛前後護持著往南巡遊。


    二層轎頂,風乘意頭戴珠冠,站著如泥塑木偶。


    長街空蕩。


    塵灰在青磚上漂移,間或有人撞見隊伍便遠遠避開,仿佛在辟邪。


    窗欞門縫後,更多視線左右穿刺,每一道都來自於一雙畏憎夾雜的眼睛。


    出宮勞軍的風乘意麻木承受著。


    今時今日,風慕白已不再虛與委蛇,見他時連禮節都省略,直接以命令擺布。


    轎子輕微搖晃,不及大乘輿平穩。


    風乘意扛著酷熱,一路端詳死氣沉沉的雲嵐城,不由懷想初記事時她的繁華與溫柔。


    彼時這座城是他的繈褓,如今卻可能是棺槨。


    轎子停在城下,停在六丈高牆的陰影中。


    這不是個好兆頭,但沒人在乎。


    畢竟雲嵐城現下最難找的就是好兆頭。


    風乘意負手下轎,脖子處的汗濕黏難受。


    他多少聽到些稀稀拉拉的歡呼聲,但每每循聲抬眼,看到哪處哪裏的呼聲便迅速平息。


    這沉默是一種挑釁。


    一國之王憤怒地眯起眼,這表情足以嚇癱王宮內任一位內侍,然而城上下視的士兵們臉龐背光,模糊得看不清五官,仿佛一個個長在女牆間的黑魆窟窿。


    你們可敢這樣對風慕白?


    風乘意憤恨想著,低下頭不敢抹汗水,在一條石台階上小步疾走。


    雲嵐乃三郡第一雄城。


    其城牆鐵灰壯闊,隔十五丈起一雙層角樓,綿延如線的城頭此時站滿了守軍。


    風乘意手按城磚抖擻意氣,凝眸注視。


    南方一城之隔,風暴嵐山連接天地,如一棵雲白色巨木。


    北方兩裏外,百勝軍的大營在陽光下暗沉為一個斑塊,仿佛赭色的蟻穴,隨時會湧出無窮無盡的凶惡蟲豸。


    兩者之間,是正回望他的天風軍將士們。


    他們眼球表麵俱浮凸滿血絲,像燒紅了的鐵纖。


    風乘意用珠簾遮掩表情,垂目不敢再看。


    自從以天生的聰穎與敏銳看穿未來的終點後,他就一直狂熱期盼自己的死亡,幻想它的盛大與莊嚴。


    但此時此刻,當風乘意切實見到頹唐的城牆與幹癟的守軍,察覺到死亡踮著足尖抵近了,他心中卻隻有難以名狀的恐懼。


    按風慕白的要求,他本該出言鼓舞士氣,說些“同生共死”的漂亮話語,當眾作出前出王宮、臨陣督戰的光輝決定。


    然而自暈眩般的日光中,他隻看到王妃與嶽丈泡水浮腫的屍體的臉。


    風乘意嘴唇顫抖,竟當眾幹嘔,沒能說出一句話。


    城牆上起了陣竄稀般的笑聲;大部分士卒隻無聲勾了勾嘴角,就算是走了過場。


    風乘意逃一般地回了宮。


    這一次,他沒能用鞭打向內侍分享內心的痛苦。


    ······


    同日,未時初。


    雲嵐城北。


    一日走到最熱的時候。


    天空北側一絲雲都沒有,隻有個窟窿般的白熾在無聲地炙烤。


    百勝軍大營忙做一團,軍官吆喝士卒踏出營門,在外頭披掛甲胄、整齊列隊。


    他們腳邊,叢叢白花蕩漾在綠草,仿佛碎成了渣的骨骼。


    千米之外,天風軍上將軍陳正弘在角樓上瞭望。


    “賊軍大營方立,陣腳尚不穩,徐運濤就在這裝腔作勢。”


    他哂道,笑了片刻,轉頭去看千麵風副統領喬淞。


    “剩下三位先天什麽時候能到?”


    “召回的信使是昨日出發,若無意外,三人中最快的一位三日後能到。”


    喬淞回道。


    “為何不早些派使者?賊軍六月十七大舉南進,我軍將退守城池,早報給你們了!”


    陳正弘發了個牢騷。


    “陳帥,雲嵐局麵畢竟不算危急,而城外的人牲轉運卻差不了一日。”


    喬淞苦笑,壓低了聲音。


    “如今城後每日要吃三四百人,若隻在城內取,局麵恐怕更壞。”


    陳正弘無法反駁,片刻後用鼻子嗤了一聲。


    “三日後也不算太遲吧,敵軍至少還需五日轉運木料、構築大型攻城器械。”


    他自信道,看著百勝軍的輕重步兵在二裏地外按軍團排成方陣。


    而後,許多雲梯、二三丈長的拚接木板自營門運出。


    “徐運濤這是什麽意思?”


    喬淞問道。


    陳正弘不答,眉頭緊皺。


    沒有預想中的檄文宣讀,兩軍對罵。


    隻見令旗無聲翻卷,百勝軍中便湧出大批重甲士兵,一絲不苟地結成四人小陣,以大盾掩護重斧清理拒馬。


    明明到了射擊距離,城上士兵們卻出神看著,仿佛自己在局勢之外,當的不是守城的班。


    直到軍官嗬斥幹預,才有零散箭矢射出,大多無力。


    喬淞見陳正弘不急不怒,喚了聲“陳帥”。


    後者斜睨他一眼。


    “城內這幾年流言紛亂、一板一眼,甚至有說王庭遲早把全城人命填入風雲頂的,這喬指揮比我更知道。


    去年、前年,人牲取自山野村寨,這些話大家聽了一笑了之;但自五月龔家一夜族滅,天風軍中許多人便深信不疑。”


    喬淞聽得訥訥無言。


    陳正弘亦怔然片刻,見敵軍將台上豎起徐字大旗,目光才又凝聚起來。


    “賊軍見我疲憊,說不得心生僥幸,要上城試試了。”


    “王上請出來了嗎?”


    他捏著指節,突然問道。


    “已經在中正門前的王座上坐下了。”


    喬淞回道,往身後示意。


    陳正弘借角樓之高轉頭放眼,見到筆直穿城的大道末端鎮著個金色寶座,上頭隱約縮著個有頭有四肢的形狀,看不清是人是狗——當然到了這個時候,隻要有個戴珠冠的坐在那,是人是狗也無所謂了。


    陽光熾烈。


    寶座沒有華蓋,代表與士卒同甘共苦。


    陳正弘聽說風乘意不是自願的,是風慕白親自勸諫據說還甩了耳光才不得不出來。


    這一點同樣無所謂。


    以饕餮兒名聲之差,風慕白本不指望鼓舞多少士氣,無非是讓下麵人知道王上沒跑。


    申時正(下午四點)。


    敵軍把北城門前的蒺藜拒馬清出個大概,往陷馬溝上鋪出兩條木板路。


    護城河依然完好,河麵從城外看映著磚的青,從城上看映著天的藍。


    天自然是在最高處,像淺染過的純藍麻布。


    天之下是風暴嵐山,徐徐旋轉,扯走每一絲雲。


    日未落,月已出。


    兩個天體與嵐山南北相對,仿佛封閉世界僅有的缺口。


    陳正弘高踞樓台,隔著裏餘地與曾經的天風軍大將對視。


    沙場再見,各為其主,毋需多言。


    徐運濤驀地起身,舉槌擂鼓。


    離黃昏不到一個時辰,百勝軍竟是全軍進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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