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範離開掌武院的時候,天色尚早。


    長街上沒有多少行人。


    自昨日起,金海城便像是上了發條的機械,隆隆地運轉起來。


    遊騎往周圍鄉野散了出去,將烽火的訊息傳至每個角落。


    許多農夫、獵戶緊隨著聚向城內,化作一份力量。


    自北往南,家家戶戶都在加固屋舍院牆。


    老人們磨刀,大人們將包在床下幹草裏的刀劍取出,交給半大小子。


    穿過小巷,以洪範渾然境的耳力還能聽到隔牆的囑咐聲。


    “捅嘴巴和眼睛是頂好的。”


    “其次是砍腋下。”


    “實在不行就往肚皮去,那裏的鱗甲軟且薄。”


    “爹要上城,你留在家裏保護你娘……”


    之後的回應聲懵懂稚***著洪範加快了步子。


    洪府內同樣冷清。


    朝日院中劉嬸正帶著桃紅柳綠收拾東西。


    按照慣例,她們這些女眷會在戰時搬到祠堂集中居住——蛇人擅長爬牆,圍城時常有零散溜進來的。


    至於不見人影的湯大個,則作為族中後備隊,正在演武場集合。


    洪範回了房裏,自個打水衝洗了一番,換了套幹淨衣物。


    他盤腿上了床頭,想要打坐衝穴,卻橫豎靜不下來。


    眼睛一閉,綠洲裏密密麻麻如蚯蚓般的蛇人便總是浮現在眼前。


    反複了半刻鍾,洪範下了床,想尋院裏人說些話。


    然而入了院子,遠遠見到在劉嬸指導下適應著柴刀手感的兩位小娘,他又覺得喉間攢著的那幾句囑咐實在是輕飄,不值得一說。


    於是洪範幹脆出門,徑直去了北城。


    金海城城牆內側共有七處登城馬道。


    坡度在二十度,寬度足有六米,其高處與城頂海墁齊平,方便戰時騎兵縱馬上城、掃蕩敵寇。


    此時,馬道上擠滿了人。


    他們正在器作監匠人的指導下組裝弓弩。


    此世還沒有化工複合材料,隻能用天然材料製弓。


    弓弦一般來說是蠶絲,弓臂則是木材、角、牛肌腱(筋)等等。


    這幾種東西都價值不菲,在寒冬低溫下保持緊繃有損壽命;故而在深秋,器作監就將其分拆入庫。


    現在自然需要加班加點複原。


    洪範踏上馬道,在士卒們接二連三的問候聲中上了城。


    城上繁忙更甚。


    每隔十米一設置的火盆都已布好。


    麵北的女牆下,一把把刃麵橫裝、類似釘耙的短斧被間隔放下。


    洪範認得這玩意——名叫銼手斧,專門用來斬斷搭上來的手(爪)。


    更多的輔兵們正將刀劍斧矛等備用兵器抹上油,集中置備在海墁後側。


    蛇鱗如甲,縱然百辟之刃砍殺幾次後也得缺口。


    按洪城說法,一位猛將單場戰鬥換用六七把兵器隻是尋常。


    但銼手斧也好,其餘布置也罷,在這城上都隻能算是小玩意。


    隔著數十米,洪範瞧見了背對自己的錢宏。


    他正指揮麾下將夜叉檑與狼牙拍連上鐵索鉸鏈,測試收放。


    更遠處的城樓上,聞中觀彎著腰檢查完床弩,又搗鼓起另一個體型更大的未知器械。


    雲天高而遠。


    四野開闊,更見城垣渺小。


    然而洪範看著城上的人,聽著吆喝熱烈的號子,卻感到腳下夯土砌磚所成之物,比山嶽更堅不可摧。


    他怔怔然站了片刻,驀然覺得心頭踏實。


    然後卷起袖子,也搬起軍械,匯入了往來人流。


    ······


    三月十九,申時(下午三點)過了不久。


    晴空色碧如洗,一眼望穿萬裏。


    金海城緊閉四門,如同一頭伏地巨獸。


    城牆為甲,招展旌旗是倒豎的鬃毛。


    而海墁上數千將士森然成林的槍矛,則是它的爪牙。


    敵人正在二裏地外。


    六千蛇人列密集陣,在藍天黃地間獨成一抹暗色。


    洪範站在一座城樓上。


    他身邊是一台上了弦的床弩,身後是一位孔武有力的掌旗官。


    而五六米落差下,更多的士卒則是三人一組,分別持重盾、強弓,或槍斧。


    蛇人無器械之精巧,但個體力量著實驚人。


    未經血祭的蛇人普遍就有四百斤體重,哪怕赤手與虎豹一戰,也難言勝負。


    人類士卒需要以三對一、配合默契,才有可觀勝率。


    否則換做三次一對一,便是蛇人穩勝了。


    日頭略有西斜。


    蛇人集群如流水般波動,從中遊出兩條少說有七八丈長的巨蛇。


    這兩條巨蛇將兩位蛇人主將托在頭上,而後騰起身子舉到半空。


    如此,本就身形頎長的赤鱗與碎牙輕易便獲得了媲美城樓的高度,看到了城頭上的布置。


    洪範能看出來,它們正在觀察與交談。


    對穿越者來說,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體驗。


    在另一個世界人類的認知裏,自己是有且僅有的萬物之靈。


    因此他們天然有資格自命不凡,可以心安理得地對自然予取予求,甚至說出“宇宙創造人方能自我觀察”的狂言。


    洪範按著城牆,心頭泛起淡淡不悅,以及微妙的惶恐。


    蓋因智慧不再是被“人”獨享之物。


    正在此時,赤鱗發出命令。


    一道尖銳到超越凡人聽覺上限的鳴音以它為中心擴散開。


    蛇人們解下盾牌,自兩翼開始化作律動的潮水,朝南進逼。


    它們的陣型在移動中逐漸變化。


    數百米後,一個裏許寬的展開麵成型,每一行僅有百餘蛇人。


    相比人族步兵,這是極為稀疏的。


    按照洪範在朱衣騎中學到的步軍典略,五十人方陣展開後不過十五米而已——同樣的寬度,蛇人隻布設三人。


    自信得可怕。


    主城樓頂,洪城看著敵軍前鋒跨入七百米內,對傳令官下達命令。


    沒有無線電,沒有信息鏈,沒有火控。


    但信息依然以這個時代獨有的方式在高牆上流淌起來。


    先是傳令官的喝令,再是自主城樓開始、如烽火傳遞般,在各個城樓上高高擎起、左右揮舞的紅色三角旗。


    最後,床弩小隊的諸隊正們各自以大錘“扣動”扳機。


    十餘台床弩先後撒放,以預先設定好的仰角,朝七百米外的覆蓋區域射擊。


    巨矢長達米餘,鐵葉為翎。


    一個呼吸後抵達蛇潮,粉碎盾牌,將三頭蛇人貫在地上。


    卻也僅此而已了。


    ps:第一卷的最後一節。


    戰場描寫會盡量細致一些,以增加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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