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華總督為正二品,向來因事而設、本非常職。


    凡有受命,大抵要與盤根錯節的本地體係對抗,是故有“自辟椽屬、私聘史丞”的開府之權。


    靳子明在西京的幕府有四十餘人規模。


    這些人雖非中央任命的入編正官,但決策權柄往往猶有過之。


    眼前這位衡巍,正是總督府主簿,屬於核心人物。


    “衡某常聞西京緹騎二隊勇於任事,盛名果然不虛!”


    他爽朗笑道,朝四位緹騎拱手一禮。


    “不過奉命行事而已。”


    洪範無視其親熱態度,淡淡回道。


    衡巍也不惱,上前查看幾位俘虜。


    “莊先生在飛白山、玫瑰海一帶有偌大名頭,何苦來攪瑤河上的渾水?”


    他先對莊紹元問道。


    後者悶著臉,一言不發。


    衡巍“嘿”了一聲,又看向麵色蒼白的王景龍。


    “這位想必是與我神交已久、卻未蒙麵的‘奕師’閣下?”


    “氣色這般差,是受了重傷?”


    他輕搖折扇,故作真摯。


    王景龍抬頭,擠出個萎靡笑容。


    “早聽說橫江堂堂主是伏波幫柱石,沒想到親力親為竟至於斯……”


    衡巍見狀譏笑。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白身布衣,裝模作樣。”


    王景龍睨著那襆頭與折扇,嘲道。


    衡巍聞言,指節一緊,笑容霎時被掐滅。


    他收起折扇,冷冷盯了眼王景龍,轉頭向洪範:“洪少俠,敢問船與貨何在?”


    “俱在江心。”


    洪範回道。


    衡巍眉峰收緊——江麵空空,哪裏有船?


    “他們在船上備了引火物,見逃脫不了,便在江心自沉。”


    洪範補充道。


    衡巍這才放鬆容色。


    “原來如此,船貨既沉便跑不了,無非多費些功夫打撈,倒也無妨。”


    “至於這幾位嫌犯,少俠不如讓我等帶走?製台(總督)與我,必感念少俠情誼……”


    他又試探性問道。


    “上峰有令,這些人要帶回掌武院看押,請衡主簿莫要為難。”


    洪範斷然搖頭,不接空頭支票。


    “自然不會。”


    衡巍見他堅決,隻得作罷。


    ······


    數日後,十一月二十九日。


    深冬寒徹。


    西京城南,北風穿街過,吹雪如沙。


    緊挨著貨運碼頭,盤踞著一座大宅,占地頗廣。


    這裏是伏波幫總舵。


    庭院深鎖,到處有人手戒備。


    第二進正堂,“解水伏波”四字匾額高掛。


    條案上擺著逆季開放的大紅色薔薇花。


    窗敞著半扇,風冰冷。


    但配上室內點的四個暖爐,倒是不悶不燥,寒熱正好。


    左列上首的扶手椅中,一位發鬢花白的五十許男子坐了半張椅麵。


    此人名叫盛力夫,伏波幫承運堂堂主,主管後勤糧草。


    “大小姐,我已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幫主還沒空嗎?”


    他強壓心緒,對上首問道。


    圈椅上的少女手托腮,腿蜷在紅裙下,留一截雪白腳踝。


    能被堂主尊稱為大小姐,除了敖知弦自沒有別人。


    她聞言輕笑,雙眼眯成對月牙,端起薑茶先飲了半盞。


    “幫裏這段時間是非頗多,盛叔父是知道的。”


    熱湯下肚,呼了口熱氣,她才笑回。


    “若不是什麽翻倒乾坤的大事,叔父何妨循常例,先與我說說?”


    “或許侄女也管得?”


    她明眸眨動,印了盛力夫一眼。


    後者鬢角沁出細汗。


    “盛叔不是這個意思,幫裏大小事,哪有大小姐管不得的?”


    他連忙說道,卻是有些後悔今日過來。


    但話已至此,無法再裝聾作啞。


    “大小姐,唉,主要這回的事是公私參半……”


    盛力夫擠出個笑容。


    “叔父在幫裏跑了半輩子船,還有兩年就到花甲之年,這把身子骨實在是鏽了。”


    “腰股間那些濕疹,長了又好好了又長,不小心就抓得滿手血。”


    “一到雷雨天,膝彎更像紮了把刀子般……”


    “承運堂堂主的位置,想來到時候交給年輕人了。”


    他長聲歎道,帶兩分滄桑。


    敖知弦默然聽完,垂首琢磨片刻,複又抬頭。


    “我懂了,風高浪急的,盛叔父是要退幫?”


    她麵無表情地蹦出一句。


    “不是退幫,不是退幫!”


    盛力夫連忙擺手。


    “我是打算金盆洗手……”


    “偏挑這時候?”


    敖知弦靜靜瞅他,聲音難辨喜怒。


    盛力夫終是露出抹愧色。


    “其實早幾年就有想法了,一直不好意思稟告幫主。”


    “隻是見孩兒慢慢大了,不知不覺便短了心氣,越來越想過些安穩日子。”


    他有些艱難地解釋道。


    敖知弦終於點了點臻首。


    “叔父這些年,對幫裏到底是有功的。”


    “今後打算留在西京嗎?”


    她輕聲問道。


    盛力夫見敖知弦口風略鬆,忍不住扯了扯被汗糊濕的衣領。


    “不留西京了,打算搬去弘義城。”


    他語氣明快起來。


    “到時做什麽營生呢?”


    敖知弦再問。


    “還未想好;但我多少還有些積蓄,過日子總是成的。”


    盛力夫笑道。


    圈椅上的少女垂下腿,腳尖繡鞋點上地麵,接過話來。


    “盛叔父是打算去過輕鬆日子了。”


    “在幫裏最不輕鬆的時候。”


    她手按著膝上裙,冷不丁冒了一句。


    盛力夫呼吸一窒。


    然後,他看到敖知弦的笑容全然綻開。


    條案上的紅花霎時失了顏色。


    “牛叔與王叔還在掌武院牢裏。”


    “瑤河上的生意停了兩個來月,下麵人鬧騰得厲害。”


    “所以,叔父是不是覺得伏波幫要倒了,想要跳船?”


    她掩嘴笑問。


    “我怎麽會有這個意思?”


    盛力夫全身發寒,結巴回話,不自覺地瞥了眼暖爐與窗戶。


    碳火正熱,是心中冷。


    “有幫主在,劉家更是參天大樹,靳子明如何動得?”


    他強提一股中氣,笑道。


    “那要不叔父堅持堅持,再護幫裏一程?”


    敖知弦眉毛挑起。


    “大小姐發話,自當從命!”


    盛力夫回得眼睛不眨。


    “真的嗎?”


    敖知弦噗嗤一笑。


    “叔父若真這般想,為何昨日要把妻兒送出城去?”


    吃這一問,盛力夫一張臉失了血色。


    “你怎麽知道?你動了他們?!”


    他咬牙喝問,攥得木扶手嘎吱作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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