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時辰後,洪範落在飛鳴城外。


    天上浮著幾朵富態的雲。


    溪流已解凍。


    道路邊滿是垂死掙紮的雪。


    他自溪中取水,歇息了兩刻鍾。


    太陽接近天中時,洪範再度起飛,直入飛鳴城上。


    居高臨下,華府比預想的還要好找。


    五百裏,兩日夜。


    第四小隊星夜兼程,已經廝殺其中。


    洪範無聲盤旋於上空,好似一頭等待就食的禿鷲。


    他先後中了一掌、一槍、兩刀,傷口隱隱作痛,兩日內真氣數次枯竭恢複。


    但華安那條命,他非親取不可。


    金槍繞身舞動。


    速度很快,力量卻漸弱。


    葉星火占據了優勢。


    【我若是敖伏威,也不會讓手中的刀知道太多。】


    洪範想到。


    他旋即飛降。


    時速從八十公裏迅速攀升至超過三百公裏。


    大氣自身側流過,如刀子般鋒利。


    【還不夠啊……】


    洪範心中呢喃。


    強風吹在鼻端,他偏要呼吸。


    強風頂在雙目,他偏要睜眼。


    俯衝速度超過了四百公裏每小時。


    這時候,洪範終於化作了自由的風暴,能自毀滅中取得寬慰。


    戰鬥被從天而降的驚雷中止。


    葉星火緊急脫離,看著金黃色的沙團撞上對手。


    一聲巨響後,他感到華安的氣息消失了。


    “洪範?”


    黃沙散去,葉星火看著跪倒在地、鼻端滴血的不速之客,遲疑發問。


    “是我。”


    洪範回道,顫顫巍巍起身。


    府內已有十幾人新死,剛剛又多了個天人交感境界的華安。


    沙世界一下子掠奪了不少生機,使龍魂樹“喜悅”非常。


    “洪兄,這可不合規矩。”


    葉星火眉頭一皺。


    確認來人身份,第四小隊撤去戒備。


    “人頭武勳都算你的,我什麽都不要。”


    洪範說道。


    葉星火噎了一下,不再說話。


    華家父子俱亡,已沒有反抗力量。


    他給了個眼色,同伴們便在府內散開,大約是要做些搜刮。


    洪範卻掉頭往正門去。


    “你去哪?”


    葉星火叫道。


    “回西京。”


    洪範頭也不回地說道。


    “這是第幾個?”


    葉星火再問。


    “第四個。”


    洪範答。


    “第五個不去了?”


    問。


    “來不及了,三溪縣在西京正南,青槐城在正北。”


    答。


    “我追不上……”


    洪範自前院的大柏樹下經過,想起回溯中見過的那一幕,心中難言滋味。


    他走上街,又出了城。


    帛服大紅,一身血腥,竟無人敢攔。


    官道上人多。


    洪範於是便離開官道,踏上田埂。


    阡陌筆直。


    冬小麥努力返青。


    洪範垂頭走著,當道路在身後細化成一線時,感到鼻尖微涼。


    他抬頭放眼,看見早春的細雨如絲線般自天掛落,覆上暮冬的殘雪。


    然後它們便一塊消融。


    洪範被迫端詳著這一幕,很快驚覺於其中的絕望。


    他忍不住悲聲放歌。


    “世間多少人如此?


    譬如春雨遇冬雪。


    明明才相逢,


    便又告訣別……”


    幾句唱完,洪範嗚咽痛徹,終忍不住落淚。


    天開地闊。


    田野合圍如牢。


    他昏昏然尋了大致方向,似一條喪家犬般蹣跚遠去了。


    ······


    西京在飛鳴城的東南麵。


    這一路五百裏,洪範不眠不休走了三天三夜。


    他淌過攔路的河流,跨過不識相的山包,淋了場雨,旋即被太陽曬幹。


    及至西京城北門口,他已髒臭到路人躲避的地步。


    靠著帛服上混著血汙的大紅雲紋,洪範順利入城。


    這時候,他的任脈已打通三成半。


    正月卅的申時初(下午三點),洪範回到了青蓮巷口。


    自這兒斜著往裏看,能見到朝日府兩座氣派的石獅子。


    洪範停下腳步,心中陡然起了許多念頭。


    詹元子淡泊、灑脫。


    第二小隊幾人中,自己與他最相得。


    是以當初葉斬問或許要開棺起屍時,洪範能毫不猶豫地作答。


    他很確定,為了報仇,詹元子不會在乎這些繁文縟節。


    可現在呢?


    當自己手上沾了段家許多無辜人的鮮血。


    如此報仇,詹元子還願意麽?


    洪範思忖著,居然不敢進朝日府。


    佇立片刻後,他轉頭離開,惹得街上人人退散,隻有五六個孩童捏著鼻子嬉笑地跟個不停。


    洪範漫無目的地遊蕩,很快離了城東。


    不知多久後,他發覺自己到了城南。


    街畔恰是白嘉賜的新居。


    門敞著,說明有人。


    洪範過去敲門。


    “誰呀?”


    一個百靈鳥般的聲音遙遙問道。


    旋即出來位小娘。


    一身淡綠色的裙裝,腳步輕盈,頭上挽著同心髻。


    正是紅荔。


    她先聞到了血腥與腐爛混合的惡臭味道,再看到了院門處站著的人。


    黑紅色的衣裳,夾雜著刀痕與褐色的結塊,幾乎看不出底紋。


    滿眼血絲,嘴唇幹裂。


    紅荔尖叫一聲。


    “你做什麽?”


    她扶住牆,顫聲問道。


    但洪範被雨水洗過的出挑麵龐很快讓紅荔反應過來。


    “洪公子?”


    她低問一句,無法相信曾在明月樓中一刀敗敵、身負天月的人,竟成了眼前模樣。


    循著妻子的尖叫,白嘉賜從後頭出來。


    見到洪範,他立刻鬆了口氣。


    “葉星火他們都回來了,伱還不見人,大家擔心得很!”


    他強笑著抱怨一句,顯然已知道了所有事情。


    “你這是走回來的?”


    白嘉賜看了眼隊友磨爛的靴子,問道。


    洪範默默點頭。


    三人進了屋。


    “先喝水?”


    白嘉賜用水瓢從缸裏舀水,遞過去。


    洪範一口喝幹。


    又舀,又喝。


    連續三瓢。


    喝過水,白嘉賜讓紅荔出門去買衣服,自己劈柴燒水、準備浴桶。


    這一趟澡洗了半個時辰,用掉了四顆白麵香皂。


    換下來的衣物直接被當柴燒了,冒的是黑煙。


    待洪範穿上新買來的衣褲布靴、恢複往日模樣,天色已然黑了。


    三人一同用晚餐。


    飯菜都是紅荔做的,兩大盆帶一小碗,都是米上扣著葷素。


    洪範不說,白嘉賜也不問。


    直到一大盆飯菜在沉默中被吃得精光,才有紅荔開口。


    “妾身燒的菜可還和胃口?”


    她笑問道。


    洪範聞言一愣。


    “挺好,雞肉燒得很嫩。”


    白紅夫婦二人皆笑。


    洪範於是也笑。


    飯後出門,白嘉賜送洪範到路口。


    “敖伏威、敖知機、敖知弦。”


    洪範將三個名字念了一遍。


    “見者必殺。”


    他定然道。


    白嘉賜點頭。


    洪範又補了一句:“今後我每月讓人送四丸洗髓丹給你。”


    白嘉賜一愣,張口欲言,又停下,最後點頭。


    “我回了,你留步。”


    洪範一拱手,轉身欲走。


    然後被白嘉賜拉住。


    “洪範,今晚荔兒做的是紅燒魚。”


    他說道。


    “啊?”


    洪範猛一拍腦門,笑了。


    “替我道聲對不住!”


    這一笑,終於是發自真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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