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摩耶斂去了怒容,麵色陰陽不定。


    “老祖宗,天驕榜隻是一時的,二十來年前風光無限、打穿半闕涼州的劍鳴鶴唳,不就是例子?”


    沈國英放輕聲音,將心頭話語一口氣說完。


    “等洪範攢夠武勳換來二品武道,說不得已是十年之後。”


    “元孫絕不是說他沒有才能。”


    “以洪範的能力與星君身份,足以娶沈氏女,但不能是鐵心——我家獨女,便是皇子也嫁得!”


    沈摩耶聽完,也覺得有些道理。


    論言辭風度,沈國英在族中數一數二——否則也不至於選他做沈家家主。


    “你們怎麽說?”


    沈摩耶又轉向剩下的人。


    沈星洲與沈雨伯向來是沒什麽話的。


    沈飛鸞卻是嘴停不下來的主。


    “老祖宗,國英兄長的意思也是元孫女的意思。”


    “我西京沈氏結交的都是天下名門,族中一張拜帖便能敲開四大世家、四大宗派的大門。”


    “若是鐵心下嫁豪強庶子,九州將會如何看待我們?”


    沈摩耶知道她說這話不是貴族習氣發作。


    沈鐵心不比尋常嫡女,她的美貌早就揚名天下。


    這樁婚事若是成了,不說會被笑話,許多自矜門第的世家大族很可能真與沈家斷了來往。


    到時候也不知道會有多少嫁出去的沈氏媳婦因此受氣,背地裏戳自家老祖宗的脊梁骨。


    然而腦子裏轉了一圈,沈摩耶還是沒有打消自己離經叛道的想法。


    “你說來說去,根子上不還是人脈二字?”


    他哼了一聲。


    “但我縱橫百多年,要在風雨裏站住,還得靠自身底力。”


    “至於人脈,不說遠的,若是家中少了我,許龜年那廝打上門來,你們能怎樣?”


    沈摩耶吹了下胡子。


    “族裏與修羅宗交好……”


    沈飛鸞搶著說道。


    “我活著時,沈家當然能與修羅宗的掌門、首座談笑風生,沒有我了,你們還能嗎?我看連拜帖都遞不進去。”


    沈摩耶嘲道。


    “在庸人麵前,門第自是銅牆鐵壁;在天才麵前,門第不過閑言碎語!”


    “而且那天我都看著呢,洪範拉來屈羅意給他賣命,反而是你們一個個束手束腳。”


    聽見這茬,沈星洲饒是話少,也繃不住了。


    “老祖宗您居然全程在看?那您怎麽就坐視……”


    他委屈道。


    “坐視什麽坐視?我他媽不是幫了嗎?”


    沈摩耶氣急敗壞了。


    “我借口驅散人群避免誤傷,不是下雨了嗎?洪範使的是火與沙,你們是用冰的,下雨還不是幫?”


    “那老大雨,我可是頂著許龜年的揶揄,把西京附近的雲全用光了!”


    “哼,也還好有那陣雨,不然多少人看到你沈星洲被屈羅意按在地上打?”


    此話一出,沈雨伯忍不住瞥了父親一眼——那天他對上史元緯,著實是占了老大上風的。


    沈星洲麵皮微紅,狠狠回瞪。


    父子倆沉默了。


    但沈飛鸞還是不服氣。


    “老祖宗,可您與天機橫斷相約之事,洪範知道,我們卻不知道。”


    她語帶埋怨。


    “那一日他是有備而來啊!”


    沈國英眉頭一皺,以目光製止堂妹。


    沈飛鸞雖然看到了,卻還要堅持把話說完:“如果不是您發話了,我們還有後手……”


    然後她被沈摩耶的冷笑打斷。


    “你有什麽後手?”


    他朝元孫女揚了揚下巴。


    “請你伯父出手,嗯?”


    “打了小的再出來老的,你把掌武院當做什麽?最後怎樣算完?”


    “我豁下老臉下了場大雨還不夠,還要拖著一把老骨頭下場,與許龜年分個生死是吧?”


    沈摩耶噴得唾沫星子橫飛,聲音之大幾乎掀了房頂。


    “我看宮珩那小子還是給你留臉了。”


    “一把年紀了還孤零零一個,天煞孤星似的,看你給你侄女帶的壞頭!”


    這話一出,直接給沈飛鸞說得眼眶發紅。


    玄冰閣裏安靜下來。


    一人舌戰數位後輩而得勝,沈摩耶心裏得意洋洋。


    “好了,不必再廢話了。”


    “一個寒門青年能擋住你們,我看鐵心嫁了挺好。”


    他懶得再解釋自己關於器作監、天合行的發現,大手一揮做了決定。


    “你們都滾,左右,把我的寶貝鐵心請來。”


    到了這時候,沈國英等人已不敢再有二話。


    沈家三位“祖宗”,老祖宗不論實力還是輩分在族裏都是至高無上。


    能夠一定程度上與他“抗衡”的,除去最近正在閉關的“中祖宗”,便隻有位“小祖宗”。


    很快,小祖宗到了。


    “老祖宗,您看這是無諍園新開的合歡花,有種幽幽的甜香!”


    沈鐵心帶著一捧新摘的花束,快步進來。


    她如往常一樣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裙。


    “啊,聞到了;合歡花,誒,合歡花好啊!”


    沈摩耶小心翼翼地措辭。


    “鐵心,老祖宗有個挺好的打算,剛也得到你其他幾位長輩的一致讚同,想和你說說。”


    “說呀。”


    比花更美的女兒眨著眼睛。


    “老祖宗想找個能讓你托付終身的人……”


    老祖宗眼看小祖宗要變臉,把話搶先說完。


    “你說洪範這人怎麽樣?”


    “哪個洪範?”


    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沈摩耶感覺自己剛剛還靈活的舌頭有些發僵。


    “就,就之前來過無諍園那個洪範。”


    話一脫口,他就知道壞了。


    “老祖宗要我嫁給洪範?!”


    沈鐵心幾乎是尖叫了出來。


    “這什麽啊?不行!”


    她簡直是炸了毛。


    “好孫女別激動,你對洪範這人或許有些誤會……”


    沈摩耶趕緊好言相勸。


    “要不你說說他哪裏不行?”


    “他門第太低!”


    沈鐵心脫口而出。


    沈摩耶笑了。


    “你不是最不看重門第?”


    “我給你介紹過好幾位世家嫡長,之前還想引薦蕭家老二給你認識;可你當時就說不在乎門第,哪怕是皇子。”


    沈鐵心愣了片刻。


    “洪範才華不行,武道也太差。”


    “長相,額,長相……”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不管合不合適都先拋了出來。


    沈摩耶更樂了。


    “‘流雲’寇永瀟灑儒雅、文采一流,你嫌人家年紀太大。”


    “‘槍魁’古意新武道天資冠絕一代;他到訪修羅宗那次我帶你去見了,你又嫌棄太醜。”


    “現在好容易有一個洪範擺在你眼前了。”


    “你要武道,他不僅有武道,還駕馭命星。”


    “你要才華,他在器作監發了很多文章,才華能讓術聖稱讚、大監造拜服。”


    “你說你不看重家世,誒,人家正好邊地寒門出身,沒有家世。”


    “至於長相年齡,洪範我們倆都見過,容貌沒得挑,年紀比你還小三個月。”


    他總結陳詞。


    “老祖宗我思來想去,他和你簡直就是天造地設啊!”


    沈摩耶說完這個成語,幾乎是盼顧自雄了。


    “可是他殺了小魚兒。”


    邊上傳來抗拒的話音。


    “敖知弦那算點什麽事?少時丁點友誼,過陣子就淡了。”


    沈摩耶老神在在,顯得經驗十足。


    “你看老祖宗我一百四十二歲,現在連你天祖母(往上五代)的模樣都早記不得啦!”


    他哈哈笑道。


    笑過兩聲,沈摩耶才發現沈鐵心已莫名平靜下來。


    “老祖宗,您是覺得洪範此人對族裏來說,比二皇子,比寇永、古意新,都還更有分量嗎?”


    她突然問道,話音清澈冰涼,像是在談到什麽終將到來、無法避免的東西。


    一滴淚自沈鐵心的眼角淌下。


    沈摩耶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一朵將要自己折下自己的花。


    他心生惶恐,頓時把之前的主意都忘掉了。


    “沒有,老祖宗沒這個意思!”


    “我就是說說,看看你的想法……”


    沈摩耶撓了撓花白的頭發。


    他一生笑裏藏刀、睚眥必報,也就是把同代人差不多都熬死了,才有個好點的名聲。


    但唯獨對這位來孫女,地榜列名的“萬丈凝冰”是一點都不敢強迫。


    沈鐵心跪坐於地,緩緩抱住天祖父的小腿,臉枕在膝上。


    “對於這件事,鐵心可以沒有想法。”


    她的回話出乎沈摩耶的預料。


    “全憑族裏做主就是。”


    沈摩耶感到自己的褲膝被水浸濕,觸膚微熱。


    “好好好,不要洪範就不要洪範,我們再找找也成,像你小姑那樣一輩子不嫁也不是不成啊!”


    他幾乎是掏心窩子般地把話從喉嚨裏掏出來,然後又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遍沈飛鸞。


    玄冰閣裏一時不再有人聲。


    日光經過窗戶,將花枝的影子投在地板。


    五月底,一切都仿佛正當時。


    沈摩耶靜靜撫著來孫女白綢般的發絲,最後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


    【隻是鐵心啊,祖爺爺也就剩二三十年的日子啦。】


    【我若去後,你可怎麽辦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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