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麗的氣候幹燥少雨。


    在第三代淮陽王時,城內興建了巨型糧倉,名叫“巍峨”——放在大華固然算不得前列,但在淮陽國僅次於王都的“嵐山倉”。


    巍峨倉其實並不巍峨。


    其外白色高牆合圍,隻在前後門設了稀疏崗哨。


    其內則是長二百米、寬百米,略高出地麵、有雨簷遮蓋的平整廣場。


    清晨時分,洪範剛尋到地方時,還奇怪為何如此重地沒有森嚴保護。


    待翻過牆來,他就明白了。


    廣場之上,儲糧的與其說是倉,倒更適合稱之為窖。


    自地表向下挖出圓缸型的空間,從大往小直徑在十二米到八米之間,上頭覆以厚土。


    這不是普通人有能力行竊的地方。


    已封好的圓形倉窖共有二十二個。


    獨獨第二十三個空著。


    洪範無聲過來,聽到糧窖底下傳出人聲。


    “土牆被火烤透再放涼,沒有開裂,這窖就算成了。”


    十餘米下的最深處,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匠正對著兩位學徒交代。


    “底下先攤草木灰,至少一手厚,再鋪木板。”


    “木板上墊隔層——兩層席子中間夾一層糠——我之前教過你們。”


    他踩著碎碳,彎下腰比劃。


    “窖壁也是如此。”


    “待隔層全鋪好壓實了,往中間裝糧食,直到堆滿。”


    “最後以草席米糠覆頂,封二尺土——若是手上功夫老練,存糧十年不壞都是說少了!”


    老師傅說完,蹭去腳底炭黑,沿梯子上到地麵。


    這時候他又想起什麽,對窖裏的徒弟囑咐。


    “別忘了,幾年內不會起封的窖子,封土裏還要種上棵小樹!”


    話音剛落,身後便有個年輕聲音發問。


    “種棵小樹做什麽?”


    “不都說過好幾回了?如果糧食發芽或變質,就會發熱,溫度一上來樹就會枯黃……”


    話說一半,老師傅心頭一跳,反應過來。


    “不對,你是誰?”


    他一回頭,就被鐵鉗般的五指扣住肩膀,動彈不得。


    僅憑這股勁道,老頭便知道遇到強人了。


    兩位弟子聽到陌生人聲音,當即要爬梯上來,被自家師傅急聲喝止。


    “這位少俠如此麵善,想必不會和小老兒過不去?”


    “您有事便問,小的知無不言。”


    老頭說著軟話。


    洪範自不會為難他,徑直發問:“這裏總共有多少糧食?”


    “巍峨倉現有二十二個糧窖,大的深四丈,儲糧過萬石;小的深二丈,儲糧數千石。”


    老師傅即答。


    “當前總儲糧三十萬石,差不多足夠十萬人吃一年。”


    洪範皺起眉頭,顯然是覺得少了。


    淮陽國多災,收成不穩定。


    “隻夠十萬人一年?但我看端麗城可不缺糧。”


    他質疑道。


    “少俠,真不少了!”


    老頭解釋道。


    “巍峨倉全是深坑大窖,不輕易開封。”


    “此處存的糧平日隻增不減,要麽用來頂災,要麽充作軍糧,與百姓日常消耗是兩碼事。”


    “除了這,城東南還有兩座小糧窖,以及地上倉。”


    “而官倉以外,端麗城上至豪族下到小民,家家都有存糧——少俠,這年景誰還不知道糧食比黃金實在?”


    “再算上商賈私倉的囤積,總儲糧至少是巍峨倉的五倍。”


    現在是七月上旬,稻米還未豐收。


    這數目放在這時節,決計是不少了。


    洪範心念轉動,稍釋重負。


    沒有糧,武者變不出來。


    若隻是分配上有問題,總還能想想辦法。


    “端麗城明明有這麽多存糧,卻坐視縣鄉如此艱難……”


    他斥責道,語態嚴厲。


    “這……”


    老頭卻不知該怎麽接話。


    “這什麽?”


    洪範不耐。


    “少俠,這些糧食本就是從下邊縣鄉挪過來的啊。”


    老頭把話音壓得很低,用了個最軟和的“挪”字。


    但洪範聽了仍然覺得刺耳。


    他麵頰繃緊,不遏怒意。


    老師傅一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少俠,小老兒須發都白啦,不差這兩年。”


    “可我兩個徒兒一直在底下,未見過您老尊容,還請放過他們吧……”


    老者一邊磕頭,一邊哀聲求道。


    洪範怔住了。


    他是力境巔峰的武者。


    此時糧窖底下的咬牙與抹淚聲,他聽得清清楚楚。


    “老人家,我非歹人……”


    洪範低聲道,第一反應是解釋。


    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方才在弱者麵前發的無名火,頓覺羞慚。


    終於,咬牙聲停了。


    糧窖裏的長梯有人踏上,嘎吱作響。


    老師傅驚怒欲言,卻見眼前青年放下二兩賠罪銀子,逃也似地走了。


    出了巍峨倉,洪範依然五味陳雜。


    他發覺自己比從前愚鈍了。


    從前的洪範心思敏銳,洞人所想如觀夜火。


    原因不難想。


    【因為我上了天驕榜。】


    擊敗蘇佩鋒不過三個月,蜂擁追捧與天下聲名讓他傲慢心漸長。


    以至於見到什麽事先居高臨下地針砭一番,不自覺就高坐在“青天”位置了。


    洪範無聲歎息,深深自誡。


    轉過牆角,他一抬眼發現個熟人。


    街邊簷下,一位乞丐披著件眼熟的黑色鬥篷,正是昨日那位。


    他大約是在大決戰中輸給了那位斷腿同行,不僅沒了地盤,連豬骨都丟了。


    見到洪範,這乞丐竟還笑得出來。


    “小夥,又見哩!”


    乞丐揚頭道,拍了拍鬥篷,震起大片灰塵。


    “小夥”不是什麽尊重稱謂,卻顯得親熱。


    洪範聞言莫名開懷。


    他回以笑容,又取出幾枚碎銀,輕輕放在乞丐粗糲如鐵的掌心。


    “你人還怪好哩。”


    鬥篷乞丐讚道。


    洪範搖頭。


    “隻能說是不壞吧。”


    而後,他便再循著喧鬧來處,匯入人流去了。


    ······


    同日,過了個把時辰。


    太陽將至天中。


    端麗城街市口的空地無遮無掩,被日頭照得發白。


    居中的木製高台今兒臨了新客。


    一位綁著多處繃帶的男子被鐵索捆著,獨立台心。


    木台外側的矮架上,掛著他的雙刀和鬥笠。


    “正身驗明,雙刀奔雷吳元。”


    高台對麵的雨簷下,端麗城城判朗聲道。


    “漢州人士,天人交感修為。”


    “正和二十九年六月卅,夥同文凱歌、戈雲、秦舉正三人,刺殺和豫縣縣尉。”


    “經端麗城城判、千麵風武衛共議,判斬立決。”


    “今日午時正,應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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