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九年,九月初三。


    流雲天上走。


    雲下是關城。


    兩山如掌,歸攏北風。


    洪範手扶女牆,頂風立於城上。


    秋收在半個多月前徹底結束。


    整個淮陽國中部的和緩局勢也因此改變。


    南邊,三麵大纛領在最前,先鋒軍人隨旗走,穿越關城。


    再回頭,長放眼量。


    隊伍蛇行蜿蜒,間或中斷,一路連往龍湫鎮後的軍營。


    相較之下,與天相照的伊山湖,仿佛也隻水坑般大小。


    此次百勝軍發動了三萬戰兵,以及數目更多的輔兵與民夫。


    幾乎能算是傾巢而出。


    洪範收回目光,看向下方正步向城關的士卒。


    打著麻布綁腿,拄著木棍。


    隊伍之後跟著以牛馬牽拉的板車。


    車上整齊紮著長槍、橫刀等兵器、成套的甲胄,此外還有弓、矢、藥箱、帳篷,以及相應的杆、梁、木樁、錘釘。


    以洪範的眼力甚至還能看到鎧甲前胸處抄記的甲葉行數。


    關後兩側、挨著山麓,不少更大的車輛正在裝載,貨物是經過初步處理的大根木材。


    這是用於構建攻城器械的。


    端麗以北的狀況洪範見過,所有可用喬木早就被城內守軍肅清。


    整整兩刻鍾,關下才過了將將兩個千人隊。


    大軍開拔之繁瑣,遠超過常人想象。


    這讓洪範想到唐星晴的事情。


    哪怕一直被困在映山院裏,她依然通過路人的隻言片語、街上陡然增多的車輪聲,察覺到百勝軍將有行動。


    連著兩日,唐星晴主動打掃衛生,還刻意自夥食裏省出幾個柿子,夾著嗓子裝起乖巧,以討好洪範。


    後者自然什麽都不會說。


    但越是這樣,她心頭越是篤定大戰將起,以至於幾次嚐試翻牆闖門禁、鬧出事端。


    當然最後還是沒有結果。


    其實據洪範所知,唐家一直有派人來談贖人的事情,條件也開得很高。


    但放人隻能在端麗城一戰後。


    讓千點星站上城牆,百勝軍是自討苦吃。


    “洪少俠。”


    側麵一聲呼喚。


    洪範的思緒被打斷。


    說話的是一位傳令兵。


    “白虎堂裏人到齊了,徐帥請您過去。”


    他恭聲說道。


    徐帥指的是徐運濤。


    洪範點頭道謝,回往城樓。


    此時是晌午,日光明媚,白虎堂裏卻不開窗,左右以火盆照明。


    十餘人作兩列。


    段天南負手站在最裏側,盯著一個極其精致的巨大沙盤——正是洪範的造物。


    沙盤上最主要的地形是兩山一湖一關,以及關外的丘陵。


    三麵小旗標注了龍湫鎮、汀山關、端麗城三個核心地點。


    洪範跨過門檻,聽到裘元魁在訓話。


    “我一再說了,端麗城是非拿下不可的。”


    “首先,此城與汀山關隔空對峙,是淮陽國交通樞紐,進取雲嵐城的必經之路。”


    “其次,瑤河正在端麗城以東,占此城者天然輻射水路;今後往東南進取,便能依托瑤河維持補給線,節省大量後勤。”


    “再次,端麗城乃膏腴之地,唐家世代經營,糧倉眾多,城南更有鐵礦。一旦拿下此城,軍糧、金銀、物資等等短缺自解……”


    裘元魁的話語氣很堅決。


    但在洪範聽來,未免有些無奈。


    畢竟都是說過幾次的老話。


    現在大軍如龍而動,裘元魁卻還要說。


    他自然有重複的理由。


    話音方停不久,便有位坐在左側、留著八字胡的男子接口。


    “師尊,端麗城之重,我等都是明白的。”


    這人洪範認得,名潘銳,是裘元魁的親傳弟子、永年城一地的豪強。


    “但是我幾次協調,下麵的弟兄心思還是不齊。”


    他麵有苦色。


    “現在是敵我各有所恃,我們捏著汀山險關,王庭占著端麗高城。”


    “誰先動,誰吃虧啊!”


    裘元魁的臉色微沉。


    潘銳當即收聲。


    然而右側又有聲音。


    “百勝公、徐帥,或者,是不是能再等等?”


    一位甲胄在身的方臉漢子試探出言。


    洪範見過他兩次,其名羿鴻,亦是軍中方麵大將。


    “我們局麵不錯,能不能先休養生息,待到明年……”


    兩人的語氣都很謙恭。


    但洪範知道裘元魁的話相當於白說了。


    作為一定程度上的局外人,他對問題的本質看得很清楚。


    攻打端麗城的道理是淺白的。


    現在爭執不下,隻是因為這個問題的重點已然從軍事轉到了政治。


    在龍湫鎮的兩個月,洪範了解了很多本地人的想法。


    為糧也好,為武道也好,百勝軍中大部分人的加入動機隻是為了活命。


    此前向外擴張勢如破竹時還好。


    一旦受阻,很多想法就難以抑製地冒了出來。


    今年收成好,王庭又已經管不到自己的地頭,為什麽不能卡住兩山,先過些安穩日子呢?


    至於再出汀山關……


    其他地方的人或死或活,橫豎不再眼前,又關他們什麽事?


    羿鴻還在兜圈子。


    洪範無聲歎氣。


    段天南已然聽不下去。


    “現在是九月初,待到明年開春,風雲頂上至少又是兩三萬條人命——這還沒算風災!”


    他猛然回頭,一口打斷。


    “你們要說近的,打下端麗城便截斷了安民郡左右,相當於解下西麵好幾支義軍頭上的懸劍。”


    “你們要說遠的,想結束淮陽國的亂局,風間客非死不可。”


    “一年半前,雲嵐城裏曾有半個月滿風惡臭,這是我親自確定過的事情。


    彼時城內皆道風間客天人五衰到了,地榜第一要換人了。”


    “最後他是沒有死。”


    “但也毫無疑問未破開天門。”


    “現在除非他自己破關,我們要殺他隻有一個辦法——圍困乃至攻破雲嵐城。”


    “風雲頂上的無常境吃人越多,越意味著難以為繼。”


    “隻要血祭一斷,便是風間客的末日!”


    段天南字句說道,目光一個個掃過堂下軍將。


    “隻要百勝軍還是義軍,端麗城就必須要打。”


    他撂下話。


    堂下再沒人敢說話了。


    段天南不是百勝軍的創建者,也不介入任何常務。


    基於一種後來者的自覺,他雖然常常列席高層會議,但一般隻附和或建議,不作決定。


    這是他第一次作如此決絕的表達。


    ps:終於碼出了艱難的一章,明天去看看中醫調理一下,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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