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日,城裏家家戶戶開始糟醃豬蹄尾,鵝脆掌,做羊肉包,扁食,餛飩,取陽生之義。到了冬至節正日,徐府上下幾百人,均換上了新衣,備辦飲食,往家廟去祭祀先祖。寄柔因是親戚,不必跟著去家廟,而念秀則是因嫁期臨近,平日裏隻待在閨房,絕少出門。因此兩人便湊在了一起,做了一時的針線,又將還未完成的九九消寒圖取了出來,一個畫梅枝,一個題詩,才剛完成,寄柔將圖展開來,細細將墨吹幹,卻見念秀的丫頭晴嵐從外頭走進來,笑著說道:“兩位姑娘快停下手,去外頭看熱鬧去!”


    “府裏統共沒幾個人,有什麽熱鬧可看呀?”念秀笑問。


    “怎麽沒人老爺夫人們都已經從家廟回來了。闔府上下多少口人,都擠在外頭院子裏看三爺扮綿羊太子呢!”


    念秀驚奇地對著寄柔笑道:“你們家三爺,怎麽總有這些個稀奇古怪的名堂?年紀也不小了,總跟個小孩兒似的。”


    她這句“你們家三爺”,讓寄柔不自主地將眉頭一皺,又立即舒展開來。她將消寒圖交給望兒叫她掛起來,一邊回頭對念秀說道:“你這話可把我問住了。我進府不到一個月,日日耳朵裏都是聽著人說,說三爺如何如何淘氣,隻是一直還未曾親眼目睹。難道今兒終於能見著‘廬山真麵目’了?”本是撇清的一句話,沒來由地忽而記起了先頭撞見他那張五顏六色的臉,寄柔便忍不住,微微一笑。


    念秀沒有留意到寄柔臉上異樣的神色,卻是將筆一放,神往地往院子裏看了一眼。在旁服侍的丫頭們早急不可耐了,隻是不見主子發話,都不敢動。芳甸便上來將寄柔從案前拉起來,笑著說道:“姑娘,咱們也去看吧?老見人牆上貼的綿羊引子的畫兒,還從來沒見過真人扮的呢!今兒過節,好不容易府裏熱鬧一回,不去可惜啊。”


    寄柔被她一慫恿,平生幾分興致。和念秀一對視,見她眼裏也有些蠢蠢欲動,便說道:“去拿兩件鬥篷,我和秀姐姐都去。”念秀推辭幾句,見芳甸手腳利落地將鬥篷都送到了麵前,又被寄柔將手一拉,便半推半就地跟著她走了。


    兩人興興頭頭地到了上房,一跨過門檻,見廊下黑壓壓擠著幾十名丫頭婆子,個個伸長了脖子,墊著腳,往院子中心看去,又交頭接耳,笑聲不斷。


    寄柔和念秀分開人群,手拉著手往前一站,正見徐三爺徐承鈺穿著一件大紅織金麒麟通袖袍,玄色縐紗貂皮出鋒罩甲,頭上戴著狐帽,肩上扛著一枝含苞未放的老梅枝子,枝子上又掛著不知從哪個屋裏拎來的鳥籠,籠子裏的八哥也急得跳來跳去,將翅膀扇得撲棱直響,細羽橫飛。承鈺也不管它,隻抓住了兩隻犄角,驅使著身下的山羊滿院子亂轉。那山羊極不合作,走一步,停兩步,倒把承鈺的小廝嚇得臉兒發白,母雞護雛似的,將兩隻胳膊張得開開的,在他身側一步不離地護衛著。


    承鈺又嫌那山羊走得慢,從懷裏掏出一串精致的小荷包來,笑道:“荷包裏全裝的銀子,誰把山羊引過去,荷包就賞誰啦!”


    眾人一見有銀子拿,誰不賣力逗引山羊有嘬嘴咂舌學羊叫的,有不知從哪個牆角一把幹草的,也有從灶上拿一包糕餅的,呼喊聲此起彼伏,攪和得那隻山羊暈頭轉向,不知何往。


    承鈺越發來了勁,用梅枝做鞭子,在山羊屁股上隨手一抽,那山羊受了驚,“咩”一聲衝進了人群裏,將眾丫頭們衝得前撲後倒,站立不住。羅、傅兩位夫人早攙著徐母趕了出來,徐母一邊叫著“別摔著”,一邊命人上去將羊按住,扶承鈺下來。徐母又氣又笑地罵道:“你是瞧著今兒宮裏宴飲,你爹不在,就想要翻了天了扮誰不行,非得扮它滿家裏梅樹、八哥和丫頭們通通遭了秧!”


    “老太太你沒看出來呀?”憶容插嘴笑道,“三哥哥扮的不是綿羊太子,是晉武帝。這滿院子的丫頭們都是後宮佳麗,全巴巴地等著接駕呢!”說著她翹起蘭花指,拈著一方帕子,將眾人指了一圈,不意在人堆裏看見寄柔和念秀兩張臉,便把手帕捂在嘴邊,噗嗤笑了一聲。


    “胡言亂語!”徐母板著臉斥責了一句,因為也瞧見了寄柔和念秀,寄柔倒是神情自若,念秀那一張臉,卻是紅到了耳根,腦袋也快垂到了胸前,徐母便嗔怪地擰了一把憶容的嘴,對寄柔二人招手道:“柔兒和秀兒,你們都站過來,別讓那個冒失鬼衝撞到了。”


    寄柔和念秀兩個便走了過來,那承鈺剛才一通忙亂,熱的身上冒汗,才把狐帽摘下來扔進小廝懷裏,聽見徐母叫人,他一雙彎彎笑眼便也看了過來,瞧見寄柔,登時笑容一滯,不自在地把臉扭了回去。正要對徐母說話,那原本被小廝牽著的山羊,不知怎麽的自己掙脫了,直直地朝承鈺奔了上來,頭一低,就在他後腰上一頂。


    承鈺被頂得一個趔趄,眼看要往寄柔身上撞去,寄柔倒機靈,立即往旁邊一躲,承鈺便倒在地上摔了個馬趴,臉恰好衝著寄柔那胭脂紅的綾裙。


    這一下,把眾人都笑的捧腹。徐母一邊叫人把承鈺拉起來,一邊笑罵道:“該,可見是這羊也恨你了!”


    承鈺臉一紅,拍了拍身上的塵灰,手按到腰間,便停住了。他將腰裏的一個織金錦荷包解下來,朝著寄柔一拋,粲然笑道:“你把羊引來了,這是賞你的!”


    “呸!誰看得上你那三兩五兩的?”徐母啐他一口,笑道:“這是你伯母娘家來的妹妹,還不來見禮?”


    承鈺便收起笑容,對著寄柔深深一揖,叫道:“妹妹有禮。”


    寄柔也回了一禮,手裏捏著那隻荷包,卻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因想起憶容的“晉武帝”一說,臉上笑容便淡了下去,一轉身,將荷包放在羅夫人手上,說道:“姨母替我收著。”然後便站在羅夫人身後不言語了。


    眼見的天色晚了,因徐敬、徐敞和大公子承萱滯留宮中,令人傳了口信說要晚歸,眾人便不再等他們,眾星捧月地將徐母迎到正房廳上一扇彩漆鳳鹿木雕座屏前落座,由羅、傅兩位夫人領著媳婦、子女們上來磕了頭,獻了履,徐母樂得開懷,連聲說道:“好!好!”又叫人上來,將座屏挪走,就地開了家宴。


    徐母說道:“也沒有外人,索性不用屏風,不拘男女老少,都一起坐了,自在說話――都看著你三爺,不許他沾酒。”


    承鈺笑著應了,一邊挨著憶容,一邊挨著承輝,在徐母左下手坐了,右下手依次坐的念秀、寄柔、何氏與秦氏了。兩位夫人領著丫頭,捧了唾壺、茶盅等物在徐母兩側服侍。


    用飯時,四下裏寂靜,除杯盤碗盞碰觸的輕響外,再無雜音。待到碗盤如流水樣被丫頭們撤了下去後,眾人一邊吃茶,說起話來。提及正旦日府裏要演什麽戲,誰扮正旦,誰扮貼旦,憶容陡然來了精神,笑著說道:“別的倒罷了,若是要排【琵琶記】,趙五娘須得荇春來扮,那段極長的南音,唯有她的拋舟腔才唱得出味道來。”


    承鈺慢慢用茶蓋拂去碗裏的浮沫,眼睛將憶容一翻,笑道:“你不是一向都不愛聽戲,說那些是‘靡靡之音’的嗎?這會倒知道什麽‘拋舟腔’、‘拋低腔’了!”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虞韶美而儀鳳兮,孔忘味於千載’。”憶容搖頭晃腦地吟道,“連你們的孔聖人都知道樂音化人,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咯!”


    因她的神情多變,眾人看得有趣,都停下話頭,隻聽她講,卻聽若有似無的“咣”一聲,都循聲望去,見寄柔將茶盅挪至一邊,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濺出的水珠子,臉上猶帶一抹清淡的笑。念秀在她手背上一碰,嚇了一跳,悄聲問道:“你的手怎麽這樣冷?”


    “我自來一到天冷就這樣。”寄柔說道。身後芳甸早遞了一個紫金小手爐過來,寄柔便用帕子層層包了,捂在手裏,笑著說道:“聽說老太太壽誕時荇春唱的香君,真是龍頭鳳尾,剛柔並濟。”


    “就是就是!正是柔姐姐用的這四個字,‘剛柔並濟’,趙五娘可是除了她,誰也不能了。”憶容拍手笑道,玉指將承輝一點,“二哥哥,反正我提前說好了啊,正旦那天要演【琵琶記】,讓荇春這兩天就排起來cc老太太也想看呢,是不是,老太太”她一張燦若玫瑰的臉對著徐母,眼睛卻往承輝的方向一瞥,得意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承輝被她鋁稅膁危綺荒頭沉耍謔牆┳帕常緩悶廝檔:“老太太也想看那真是沒法子了。荇春這個月頭家裏有人來贖,已經放出府去了。”


    “咦我怎麽以前聽說荇春幾歲頭上就被賣給人牙了,連自己爹娘是誰都不記得了,怎麽還有家人來贖?”


    “是一個未出服的哥哥,興許是想著姑娘大了,想領回家許人吧。”


    “許的哪戶人家呀?”


    “人家的家事,你理他做什麽?”承鈺截斷憶容的追問,曼聲說道:“你看這滿座的姐妹們,哪個有你話多的一個戲子罷了,咱們府裏的戲子何止幾十,要是每一個都得刨根究底地查問清楚,咱們今天也別過節了,都在這跟你扯閑篇吧!”


    承鈺這個人,生就一張亦喜亦嗔的臉,平日裏也是和人玩笑居多,此時雖然臉上還掛著笑意,語氣裏卻帶著一點訓斥的意味。憶容見狀,也不敢再多言了,隻把嘴一嘟,把手上的帕子甩來甩去的,極不高興的樣子。承鈺便又笑了一下,說道:“琵琶記有什麽好聽的,我這裏新學了一支【武溪深】,你要聽不要?”


    “要聽要聽!”憶容喜道,“隻是在這裏聽卻不好,咱們挪到亭子裏去。”


    徐母連道不可,深怕外頭天寒地凍,承鈺著了風,奈何憶容一迭聲地哀求著,隻得放他們去了。於是除了徐母與羅、傅兩位夫人外,一群人被丫頭們簇擁著,穿了鬥篷,擎著大紅油紙銷金燈籠,又捧了手爐、酒具、坐墊等物事,累累贅贅地往外頭亭子去了。


    才走出院子,念秀便將寄柔的手悄悄一拉,在她耳邊說道:“我頭有些疼,先回去了。”


    她的臉色,因在夜色裏,也看不出端倪,隻是那把聲音有氣無力的,真是虛弱。寄柔便將走在前頭的芳甸一拽,說道:“咱們也跟著秀姐姐一起回去吧。”


    芳甸往前頭人群裏看了一眼,隻能失望地答應了,幾人正待轉身,卻聽一個聲音叫“柔妹妹”,原來是承鈺,他走得快,這會已經一撩袍子,在石凳上坐了。他從丫頭手裏接過竹笛,遠遠地對寄柔笑道:“妹妹是客,又遠道而來,我先吹一曲迎賓吧。”


    寄柔無法,隻能叫念秀先回去,自己卻不走進亭子去,隻捧著手爐立在外頭幾株梅樹下,遙遙對著承鈺一點頭,算是致謝。然後見亭子裏被燈籠照得影影綽綽,暗紅的光暈下承鈺被憶容等人圍坐了,把一隻竹笛橫置在嘴邊,便吹了起來。吹了一段,寄柔便聽出來是一曲【鹿鳴】,心下略有幾分詫異,因以她對承鈺的印象,本以為他所喜好的必定是【敦煌】【十香】一流的豔曲,【鹿鳴】隻怕太古舊乏味了些。隻是側耳聆聽著,竟然十分圓柔穩重,暢暢如水。


    原來他就是那天隔牆吹一曲【金縷】的人。隻是那時寄柔在湖邊聽著,是獨身一人,心緒不寧,隻覺曲子裏透著淒涼沉鬱,便以為那是一個何等失意的人,如今看來,原來也是自己想當然了。


    她這裏想著,不覺手爐已然涼透了,便叫了聲芳甸,卻見她正如專心致誌地往亭子裏張望著,渾然不知外事的情態。寄柔心裏不喜,又叫了一聲,芳甸才回過頭來,一臉茫然道:“姑娘?”


    寄柔對她使個眼色,兩人往梅林深處走了幾步,寄柔問道:“方才在老太太那裏,我聽的一知半解的,那個荇春是怎麽個故事?”


    芳甸的注意力立時轉了回來,她臉一皺,說道:“姑娘,這話可不好對你說……”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抖了出來,“二姑娘也是,天生成的‘攪事精’!整日惦記著給大房使絆子……那個荇春哪裏是被家人贖回去了,府裏下人們都說是被二爺搬出府,在下水門附近置了宅子,養起來了。昨兒二奶奶還去夫人那哭,被夫人給罵回去了。也不曉得二姑娘一個姑娘家,從哪裏聽了這些話,生怕老太太不知道,所以今天才急著當了眾人的麵要抖落出來呢!得虧了三爺分得清是非,硬是幫二爺遮掩過去了。”


    他分得清是非也不過是設身處地,推己及人了吧!寄柔有些好笑,睨了亭子裏一眼,見承鈺一曲【鹿鳴】已經吹完了,換了支不知名目的曲子,吹得歡快,連憶容、憶芳等人,也持了牙芴、鐃鈸,或是以箸擊打著甌子,替他伴起樂來。一時笑語歡聲,熱鬧紛呈。


    正到高興處,卻見一個外院的小廝被丫頭領著,三兩步跑了過來,開口便道:“不得了了,二爺三爺,快些收拾起來吧!良王薨了,聖上有旨,舉國服喪三日,停宴三月。這會宮裏的宮宴也罷了,老爺們快到府門口了!”


    眾人麵麵相覷,不敢再鬧,忙將滿亭子的酒器樂器收拾起來,各自回房,褪去豔妝,換上素服,隻等宮裏旨意下來了。


    等到初亥,望兒從外頭拿了一紙謄抄的誥令回來,見寄柔兩眼炯炯,毫無睡意地等著,便覺得十分怪異。她將誥令遞過去,寄柔在燈下逐字逐句地默讀。望兒便問道:“姑娘,這上頭說的什麽呀?”


    “說的良王因病薨逝,聖上甚是痛心。聖上幼年禦極,良王對其既有撫育之恩,又有輔佐之功,表為叔侄,其實情渝父子,因此朝廷降旨,舉國服喪,五品以上官員三月內不得宴飲、婚嫁。”


    望兒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立馬醒悟過來:“哎呀,秀姑娘本來定的是二月出門子,這不就得改期了嗎?”


    寄柔默認了。她將那紙誥令推開,那張臉原本是白裏帶著粉的,這會也褪去了顏色,變得蒼白極了。被一襲雪青圓領繡梅枝的寢衣掩蓋著,身形消薄,羸弱不堪。望兒小心地問道:“姑娘,你……認識這個良王啊?”


    “不認識。”寄柔極淡地一笑,“堂堂的王爺,我怎麽能認識呢?”


    “這個良王我也是頭次聽說,以前都隻知道有個良王世子,周軍進城時,就是他領著兵騎著馬走在最前頭的。我也跟著他們去看熱鬧了,結果回來被二夫人罰了三天不許吃飯。”望兒自言自語地說。她一邊擎著燭台,送寄柔到床邊,把幄帳從金鉤上放下來,因被簾子籠著,聲音越發細了,“姑娘,你不知道,大爺就是跟良王世子打仗時受的傷,所以二夫人恨極了這個良王世子呢!”


    “刀槍無眼,大爺是武將,受傷也在所難免。他走路瘸嗎?”


    “有一點瘸,不大看得出來。”望兒慢吞吞地把帳子掖進去,臉上紅彤彤的,忽然她湊在寄柔耳邊,極小聲地說道:“姑娘我告訴你,府裏下人們都說大爺的腿倒不打緊,是傷了、傷了那兒,損了陰鶩,以後再也不能傳宗接代啦……所以三爺被老太太和二夫人那麽寵著,生怕他也有個好歹……聽說大爺被抬回來那天,二夫人在菩薩跟前發了宏願,要咒良王一家斷子絕孫呢!你瞧,這會就開始應驗了。”


    她說的自己寒毛直豎,忍不住偷眼往四周亂看,生怕有冤魂竄出來似的。寄柔也怔了半晌,手撐著床,躺了下去,說道:“你去歇著吧,別胡思亂想。”


    “姑娘,你的臉色不大好,怕是著了風。”望兒擔心地說道,“要不我把杜嬤嬤叫過來她在旁邊耳房裏歇著呢。”


    “別叫。”寄柔忙阻止望兒,興許是察覺到自己聲音有些顫抖,她定定神,對望兒說道:“外頭沒有熏爐,怕冷的很,你也別守著了。”望兒答應著,把帳子一合,吹熄蠟燭,便合上門出去了。


    門聲一響,寄柔就合上眼,耳際卻是虞韶和良王、世子幾個名字輪番被喚起,那聲音成了一根銳利的刺,直紮在她心裏,牽動全身痛的神經。左胸上的疤也仿佛隱隱疼了起來。她屏息,把手放在胸前按著,強迫自己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終被噩夢驚醒,寄柔猛然起身,眼前那個□□著胸膛,雙眼炙熱的人影倏忽而逝。胸前沒有滾落的汗珠,耳畔也沒有粗重的喘息。寄柔迅猛的心跳漸漸緩和下來,她揪著嚴實的領口,呆坐一陣,忽覺一道光從外頭進來,帳子被豁了起來,杜氏舉著燈,擔憂地打量著她。


    “嬤嬤。”寄柔心裏一鬆,差點哭出來,她忍著眼淚,在杜氏的衣襟了蹭了蹭,喃喃道:“我害怕。”


    “別怕啊,別怕。”杜氏摩挲著碰到了她的臉,沒碰到眼淚,心下略安,又碰了碰她汗津津的脊梁,用一種舒緩的,輕快的聲音說道:“柔姐呀,你別怕。不管誰來,都有嬤嬤護著你呢!定國公府這麽大,光門楣就有幾百重,誰有那麽長的手,能探進這府裏來呀?你就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裏吧。”


    寄柔溫順地點了點頭,被杜氏按著,又躺了回去。這時,她聽見了從隔壁王府花園傳過來的板弦之聲,被夜風裹著,又隔了幾堵牆,有些寥落無趣的滋味。


    翌日一早,杜氏見寄柔兩眼滯澀,麵頰赤紅,便知道是發了病,忙回稟羅夫人,請太醫來,開了兩副安神祛風的藥,煎得濃濃的令她喝了。寄柔擰眉皺鼻地喝了,才放下盅子,杜氏便眼疾手快塞了一顆糖漬梅子在嘴裏。寄柔含著,正要說話,見晴嵐從外頭急急走了進來,問道:“太醫還在嗎?”


    “被芳甸領去寫方子了。”寄柔用帕子接著,將梅子吐出來。一見晴嵐神色,便猜到了七八分,“你們姑娘病了?”


    “是,兩頰滾燙的,怕也是著了風。”晴嵐說著,見太醫跟著芳甸出來,便忙領著他回去了。


    “怎麽一個兩個的,都著了風。”芳甸嘟囔著,一邊替寄柔又加了件長褙子,“姑娘你是昨兒站在亭子外頭吹的,秀姑娘可是沒耽擱,直接回去了。她這病可真來的蹊蹺。”


    寄柔沉思片刻,叫了聲望兒,吩咐道:“把那個醃漬的梅子裝一匣,跟我去看秀姐姐去。”望兒答應著,便捧了匣子出來,芳甸看見望兒,把眼一翻,扔下帕子便回房去了,望兒滿頭霧水地瞧著她的背影,然後扯一扯寄柔的衣袖,膽怯地耳語道:“姑娘,我怎麽瞧著從昨兒到今兒,人人都有點不對勁啊?是不是……”


    “住嘴!”寄柔沉著臉輕喝一聲,望兒忙閉上嘴。兩人一前一後往二房走來。二房因人口多些,住的地方也大些,念秀便是單獨住在梅林邊上的一個院子裏,因季節未到,梅花還不曾開,樹上的枝椏稀稀疏疏的,略顯的冷清。穿過穿手遊廊,見那簷下卻是擺著一溜蘭草,長得很茂盛。寄柔走到門口,隔著窗聽見念秀斷斷續續地對何氏說話,聲音裏夾雜著哽咽,寄柔腳下一停,倒不好再走進去了,隻得折返身,去簷下看那幾盆蘭草。


    晴嵐早迎了出來,正要開口請她進去,寄柔卻笑道:“你們姑娘養的這幾盆寒蘭開得倒好。”


    晴嵐苦笑道:“柔姑娘,你可千萬別提這寒蘭了。我們姑娘才剛發話,叫我把這幾個花盆偷偷砸了呢。”


    寄柔詫異地說道:“好好的,砸它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呀。這蘭花本來都是三爺一個從高麗來的朋友送的,我們姑娘見是冬天也能開花的蘭草,很稀奇,三爺就叫人給搬過來了。姑娘養的不知多精心,又怕它凍著了,時時拿紗籠蓋著,還不敢放在熏爐旁邊,說怕被那個煙味香味串了,損了蘭草的清氣。誰知道好端端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許砸它。”何氏從房裏走了出來,對晴嵐說道:“她不要了,我倒看著很好,你帶幾個丫頭搬去我院子裏吧。”晴嵐答應一聲,便叫人去搬花了。


    何氏對寄柔笑一笑,便告辭了。寄柔一邊往房裏走,冷不丁地想起來昨夜望兒的話,卻想著:看她往日一顰一笑,也是極平和的性子,難得受了那樣的委屈,絲毫怨氣也沒有,著實可敬。


    一邊想著,進了內室,見念秀臉黃黃的,頭上裹著一個臥兔兒,躺在床上捂著。一聽見腳步聲,她便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一笑,將臥兔兒解下來。


    “別解!”寄柔忙拉著她的手,“我看你戴著這個,比往日還俏皮,好著呢。”


    “人家都病了,你還來笑話我。”念秀微微一笑,便不去管那臥兔兒了。


    兩人閑話幾句,聽見外頭晴嵐領著眾丫頭搬花的聲音,念秀臉上本是笑著的,慢慢笑意便沒了,眼皮一抖,淚珠盈滿了眼眶,拈著那一隻早被淚浸濕了的帕子,又偏過臉去拭了拭。


    “柔兒,不怕你笑話,我是真盼著能早點從這府裏出去。”念秀說道,聲音也是顫顫的,“府裏那麽多姑娘奶奶們,怎麽總抓著我不放呢?難道是瞧著我是個外人,沒人疼沒人憐的,所以盡情地糟踐我別的人倒還罷了,她自己也是個姑娘家,眼看也要說親了,就不知道整日裏說那些沒鹽少醋的話,被別人聽見,我就沒臉活了?”


    寄柔微笑道:“秀姐姐,我還比你好嗎?起碼你還有爹娘,我可是連爹娘也沒有的。再說,咱們府裏玩笑話,也不至於就傳了出去,太常寺卿大人府上,也是講理的。”


    “你也是個可憐的。”念秀歎了一聲,“別看他們那些人,整日對咱們親親熱熱的,其實到底把你當外人,跟嫡親的孫女、女兒一比,就真是人家腳下的泥了,搓圓搓扁都不敢吱聲的。”


    寄柔聽她說話,似乎有滿腹的怨氣,想是怕何氏刺心,不曾在她麵前抖落,如今卻是對著自己一個外人掏心掏肺了,可見在念秀心裏,自己是比她更可憐的。


    寄柔便自嘲地一笑,也不插話,隻聽著念秀抱怨。念秀絮叨了一陣,也知失態,臉上一熱,便停了下來。又苦笑地說道:“你看我,一病話就多起來了。這病也是不趕巧,正好昨晚又來了那麽一紙誥令cc她又好有話說了,說我‘心急嫁人,都急出病來了’!”


    “我也病了,難道我也是心急嫁人”寄柔笑道:“秀姐姐,嘴長在別人身上,他要怎麽說,你是管不住的,隻是別自己也犯傻了,要打要砸的,讓下麵的人看見,像什麽呢?可千萬別欲蓋彌彰了。”


    念秀眼神忽然一黯,絞著手帕,半晌,才強笑道:“你說的是,我行的正坐的直,原不必這樣氣急敗壞的。”便叫了一聲晴嵐,讓她不必搬花去何氏那裏。


    晴嵐答應一聲,走了進來,卻不提搬花的事,隻說道:“剛才二姑娘房裏的丫頭來了,說夫人要領著二姑娘去廟裏吃素齋,問姑娘和柔姑娘去不去。夫人也說,接二連三的都病了,興許是她這一年沒去拜菩薩的過錯,因此要去給菩薩燒香賠罪呢。”


    念秀這時候對憶容正在氣頭上,巴不得一輩子不見她才好,哪肯陪她去庵裏同吃同住。於是把身子往回一躺,用帕子掩著嘴咳了一聲,對晴嵐說道:“你去回夫人,說我覺得身上沉重的很,太醫也剛說了,這兩天不宜見風,恐怕出不得門。”一雙眼睛往寄柔臉上一看,問道:“柔妹妹去不去?”


    寄柔也無情無緒地,搖一搖頭。念秀擠出一絲笑,將她的手一拍,說道:“我勸你還是去吧。整日裏跟著你那個糊塗姨母住在長房,總不搭理這頭,也不像話。殊不知你若得了二夫人的喜歡,她一句話,頂的上大夫人十句。況且你看你也不很忌憚憶容……另有一重,你今年不小了,該是為自己打算了。”


    寄柔垂眸想了一會,說道:“倒不是為那個緣故……我父母離世也快滿三年了,我這一向懵懵懂懂的,也沒給他們立兩個靈位,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去庵裏請兩個回來。”


    念秀也歎了一聲,說道:“正是如此。”於是寄柔便辭了出去,回去打點行裝,以待出行。


    出發去庵裏這一天,不巧天上飄起了細雪,落到地上,是輕而薄的一層,像蒼蒼的爐灰,被風一卷,越發迷了人眼。因時間甚早,外頭人跡罕有,唯見往城裏拉水、送柴薪的牛車,隨著牛頸子上的鈴鐺被晃來晃去,“叮呤當啷”地從道邊經過。


    傅夫人這一趟是輕車簡行,不過四駕車,頭一駕傅夫人攜憶容坐了,次一駕是徐大奶奶何氏領著一對兒女們坐了,再後頭是寄柔和庶出的三姑娘憶芳,最後壓陣的則是各人領的一名丫頭,及痰盂唾壺、坐褥靠枕等物。徐三公子承鈺騎在馬上,也跟著隊伍不緊不慢地走著。


    越往城外走,雪勢越急,傅夫人招呼承鈺去車裏同乘,承鈺正貪看雪景,哪裏肯動,又嫌憶容也跟著聒噪,於是牽住轡頭,越走越慢,逐漸落到了隊伍後頭。未幾,隻覺風卷著雪盡數灌到了衣領子裏,脖頸上涼颼颼的,始覺有幾分寒意,才將脖子一縮,聽見旁邊有人叫,轉過頭去,見是幾個丫頭們,全都從掀起的車簾裏望出來。叫他的那一個,穿著紫襖棉裙,頭發油黑。承鈺認得,是寄柔身邊的丫頭芳甸。


    “三爺!三爺!”芳甸笑著叫道,“雪景雖好,也別這麽看呀。夫人怪罪下來,我們哪一個擔當的起?”說著從車裏將一頂笠帽和一領蓑衣遞出來,叫承鈺的小廝博山道:“快來替你們三爺把帽子戴上。”


    博山忙趕了上來,將笠帽接過來一看,便吃吃一笑,說道:“三爺,這帽子是給姑娘戴的,你看上頭還掛著一排彩穗子呢!”


    “拿來我瞧瞧。”承鈺前後一看,也笑了,自己將笠帽戴上,一邊在脖子下麵係繩,隻覺一陣隱約幽香傳入鼻端,想是這笠帽整日和香粉香囊之類的放在一起,因此也沾上了那些味道。於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噴嚏,腦袋一晃,便拍馬往前緊趕了幾步,到了寄柔車旁,扣一扣車壁,說道:“柔妹妹,多謝你的笠帽和蓑衣。”


    寄柔聞聲挑起簾子,將承鈺身上一逡,神色雖還尋常,那白璧般的臉頰上卻仿佛淡淡點了胭脂,紅暈從雪白的肉皮底下浮了起來,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她卻將眼皮一垂,平淡地說道:“這不是我的。”


    “怎麽不是你的?”承鈺見馬車走得快,便也一夾馬腹,緊緊追上,和她齊頭並進,一邊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道:“南邊雪少,金陵的人自來是打傘,或是穿帶了雪帽的鬥篷,少有用鬥笠的。闔府裏就你一個是北邊來的,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一句話說的寄柔無可辯駁。這鬥笠原本是她和杜氏住在餐露山裏時,偶爾去菜畦裏蒔花弄草,怕被日頭曬著,因此自己用篾條編的,如今見芳甸自作主張,戴在了承鈺頭上,心下便很不快,聞言便泠泠地一笑,說道:“是我的,三哥哥請還給我吧。”說著將白玉般的手掌往外一伸,作勢要去揭他的鬥笠。


    承鈺忙將腦袋一偏,身子在馬上一晃,又坐穩了。他回過身,扶一扶鬥笠,對著寄柔哈哈一笑,說道:“還想讓我摔個大馬趴?有一回,可沒二回了。”


    說完,看寄柔的神態,好像想笑,又忍住不笑,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微微一轉,極其靈秀。恰有風卷著一片晶瑩的雪落在她的睫毛上,承鈺看得心裏犯癢,既想替她去拂了,又怕一出手便顯得輕浮,反而被人所惡,於是挲著手,猶猶豫豫的。恰此時有一個淄衣黑發的少年,乘著一騎,星移電掣地從身側擦肩而過,因一晃而過,不記得眉目,隻覺得他那張臉極白,仿佛和雪融在了一起似的,唯有眉目湛然,凜凜寒氣撲麵而來。


    被那陣風帶著,承鈺的鬥笠也被掀了下來,他將旖思打消,翻身下馬,一邊撿起鬥笠,回頭一看,見那個騎士的影子已經消失在了雪中,唯有一串模糊的馬蹄印,一直往金陵城裏去了。


    到了紫金山腳下的望仙庵,一行車隊停下,早有四五名女尼在庵門外等著,將傅夫人及幾位姑娘迎進庵裏去,承鈺不便入內,領著小廝博山在望仙庵附近的一個蔣王廟安置了。到下午的時候,承鈺已經將廟裏幾十楹殿宇轉遍了,連碑碣石刻、古樹名木也瞧了個盡興。天色向晚時,見外頭仍飄著零星的雪粒子,漫山遍野的衰草被半埋半露的,嗬一口氣,從肺腑到皮膚都覺清冽極了。承鈺在院子裏隨意走著,見望山從外頭走進來,神神秘秘地道:“二爺著人傳信來了,在下水門宅子裏置備好了酒席,就等著三爺你呐!”


    承鈺正等得無聊,聽這一句,如何不喜,隨手拿了鬥笠,就要下山。兩個人走到山門外,正撞上芳甸和一個傅夫人身邊的丫頭叫做在香的,兩個人手拉著手,結伴自山道上蹣跚而來。


    承鈺自知打扮可疑,不待她們發問,便先說道:“我和博山去看看山景。”又問道:“夫人叫你們來的?”


    “夫人讓我來看看三爺吃的好不好,住的地方是不是潔淨。”在香答道,將一領帶雪帽的泥金羽緞鬥篷從包袱裏亮了亮,“這是二姑娘讓我捎來的,說怕三爺帶的衣裳少,出門受凍。”


    承鈺一見那包袱皮裏露出來的一角精致刺繡,便把眼睛一翻,說道:“這是姑娘家的衣裳,我哪裏穿的。給你們二姑娘拿回去吧。”他急著下山,一邊說著,便繼續往前很快地走著,說道:“去回夫人的話,就說我吃的很好,睡得也很潔淨。拜菩薩須得心無旁騖,不可這樣東想西想的。你們兩個這就回去吧。”


    他走得急,山道上又被雪蓋了,腳滑難行,在香趕了幾步,見追不上,也隻得算了。芳甸卻小跑著追了上來,口裏叫著“三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頰也凍紅了。


    博山不耐,問道:“還有什麽事啊?”


    “三爺,”芳甸也不理博山,隻對著承鈺,急得眼淚快掉下來了,她手將承鈺頭上的鬥笠一指,說道:“我們姑娘剛才罵我了,讓我來把鬥笠要回去。”


    承鈺一愣,緊了緊脖子上的係繩,笑道:“這鬥笠我戴著甚好,跟你們姑娘說,借我兩天。”


    “這個……也是姑娘家戴的呀。三爺你就不嫌棄?”


    “不嫌棄。”承鈺眼睛往上一望,正見帽簷上的一排大紅穗子隨著自己抬頭的動作亂晃著,想到寄柔此刻不知多懊惱,心裏極是得意,也不管芳甸在後頭連聲哀求,腳下如踩了風火輪似的,後麵緊跟著博山,從小道上一轉便不見了。


    一口氣下了山,博山從驛站討了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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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騎上馬,快馬加鞭,趕在天黑之前,到了下水門曹宅的後巷那兩扇紅漆木門前頭。博山手搭在狗頭門環上,正要叫人,聽承鈺“噓”一聲,便輕輕把門環放下,兩人悄沒聲地自半開的門裏溜進去,繞過琉璃影壁,聽見纏綿的女聲吊著嗓子在房裏唱著,承鈺駐足聽了片刻,等到一曲唱完,便突然一推門,笑著走了進去。


    卻見屋裏一桌酒席,各色菜肴紋絲未動,擺了四雙碗箸,酒注子坐了水放在紅泥小爐上,那水猶“咕嘟嘟”地沸騰著。桌子兩頭,一頭坐著承輝,一頭卻坐著慶王世子宗海,曹荇春正要把琵琶放下,從注子裏斟一杯酒去給宗海吃。


    一見承鈺進來,承輝和宗海兩個都笑道:“可是來了!”宗海將送到唇邊的酒杯一撥,指著承鈺笑道:“他來遲了,罰他吃了這杯酒。”


    曹荇春便捧著盅子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往承鈺麵前一送,柔聲笑道:“三爺,先請吃了這杯罰酒。再吃一杯一杯我和二爺的謝恩酒。”


    承鈺笑道:“咦,別人是‘先禮後兵’,你倒‘先兵後禮’了。”說著將荇春手裏的犀角荷葉杯接了過來,在手裏一轉,見杯身上用極細小的字寫著“春水春池滿,春石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鳴春聲”,一連八個春字,便知道是荇春自用的酒杯,放到鼻端,仿佛猶有脂粉幽香,他便一笑,也不推拒,一連吃了兩個滿杯,然後又吃了一杯,對荇春笑道:“這一杯是請你把剛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荇春聽了這話,把麵頰都紅透了,卻不答應,隻拿眼睛將承輝一溜。承輝未曾開口,宗海先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承鈺,你房裏不曾納妾,這個曲子卻是聽不得的。但凡聽了,那便要惹出禍事來了。”


    承鈺笑道:“聽得聽不得,我剛才已是在外頭全都聽見了。隻是有些字句不甚清晰,所以請春姐姐再唱一遍。”


    宗海便哈哈一笑。他是個團團臉,不顯年紀的長相,這樣開懷一笑,擠得臉上五官都到了一處,局促之餘也有幾分喜相。他自來心胸豁達,和承鈺又是莫逆之交,於是也不再勸,吩咐荇春道:“那你就再唱一個。”


    承輝搭上宗海這層關係本屬不易,對他的話自然是無有不從,聞言便對荇春點一點頭,荇春於是重新抱起琵琶,玉指將弦一拂,嬌聲唱道:“蛙聲鬧、姐心呆,有意情郎踱得來,把奴推倒,羅襦扯開,新紅滴露,教奴自揩,小阿姐道、郎呀、寧可將來累子香羅帕,莫遣紛紛點翠苔。”


    宗海耳朵聽著,一雙眼卻直直地盯在承鈺臉上,見他先是好奇,繼而疑惑,再而皺眉,最後卻是悶頭吃了一盅酒,因吃得急了,酒氣上湧,將一張臉染的紅暈秀麗。宗海再忍不住,指著承鈺,笑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勉強聽見他口齒間蹦出幾個字,說道:“原來你……”


    承輝半是好笑,半是尷尬,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不知,我這個三弟,自來有些癡,總想著除了自己將來的妻子,別個誰也不碰的。”


    宗海對這樣的話,自然是聞所未聞,連荇春一雙眼睛,也詫異地不住在承鈺身上打轉。承鈺向來被宗海打趣慣了的,因此也不惱,隻笑一笑,便過了。三人說了幾句玩笑話,吃了幾筷子酒菜,因外頭夜色深了,承鈺怕下起雪來,上山難行,於是向二人告辭,拿了鬥笠便要走。承輝自他進來,便看見那一個鬥笠,心裏疑惑著,當著宗海的麵,卻也不好細問,隻得放在一邊不提,叫下人打著燈籠送承鈺出門。


    承鈺過了門檻,正要揮手道別,卻被外頭一個人一撞,踉蹌地退了幾步,隻覺渾身的熱乎勁兒被那人身上的寒氣一衝,盡數化作了冰,凍結起來。而剛才撞到身上的,極為堅硬,似乎是兵刃。承鈺便心裏警醒起來,扶著門框站直了,正好瞧見那人的臉,生的雪人似的,眉目蔚然深秀,約摸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赫然正是出城時驚鴻一瞥的那個馬上少年。


    那少年見撞到一個喝醉的人,也不理會,大步流星地往屋裏走去,後麵一名宗海的小廝火急火燎地追著。承鈺便也掉轉頭跟了上去,直進了屋子,見那少年與宗海見禮,宗海卻滿臉的笑容盡數不見,隻坐著受了一禮,冷淡地說道:“哦,是你。你夜闖百姓私宅,有何貴幹哪?”


    那少年見屋子裏酒盤狼藉,一個是濃妝豔抹,懷抱琵琶的姬人,兩個是華服錦衣、酒氣熏熏的紈絝,還有幾名家丁在門口嚴陣以待著,他那兩道長眉便皺緊了,濃黑的羽睫在因雪化作水霧後顯得氤氳的雙眼上一扇,頗有些躊躇的樣子。


    宗海便一笑,叫荇春先退下,然後說道:“兩位徐公子都是我的摯交好友,你也不必忌諱。你是才來的金陵?你主子這會應該忙得不可開交了,顧不上來這追究我這國孝期間飲酒的大罪吧?”


    那少年對他譏誚的語氣毫無反應,一板一眼地說道:“公子爺在北邊,無暇南下。我這趟來,是有件急差要辦,這會需要世子借幾名王府侍衛一用。”


    “借幾個人呀?”


    他略一思索,說道:“五百足矣。”


    宗海險些一個跟頭從椅子上翻下來。他扶著桌子坐穩了,眼睛將少年一瞪,說道:“這麽多人,你要造反呀?”


    “是要在山裏找一個人。”少年說完,見宗海仍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便從懷裏掏出一紙書信,呈了上去,宗海一目十行地讀了,臉色便凝重起來,對旁邊隨從吩咐道:“你領他去王府,點五百人馬,跟他去搜山。”


    “等等!”一直靜觀其變的承鈺突然插話,問道:“要搜哪座山?”


    “紫金山。”


    承鈺臉色一冷,說道:“不行。家母近日在山上庵堂裏清修,這麽多人馬去,恐怕要驚擾到她。”


    那少年拱一拱手,帶著幾分蠻橫,幾分傲慢地說道:“待事情了了,我自會向徐夫人賠罪。”


    “混帳!你當我們定國公府上是你家,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承鈺自來對周軍中的將領無甚好感,這少年腰間帶刀,分明是個武夫,況且撞了人,性子又如此高傲,令一向溫和的承鈺也氣憤起來,出口便是氣勢洶洶。


    宗海見狀,隻得插了進來,對承鈺說道:“承鈺,今日的事,確實是事關重大,等我改日再和你細說。”又將那少年一指,撇嘴笑道:“他是個野人,不懂得禮儀教化,長幼尊卑,你就當他那些話是放屁,不必放在心上。”說完便一揮手,對那少年喝道:“還不去辦你的事?”


    那少年麵不改色地去了。


    承鈺猶自憤憤不平,暗自忖道:看那少年,年紀也和自己相仿,不知是誰家門下,連慶王世子也如此忌憚。心裏想著,承輝卻早將他的疑問問了出來。


    宗海眼睛一眯,好像在回憶往事,末了,笑一笑,帶著幾分無奈地說道:“他是良王世子的侍衛,說起來也和我是舊識了。我那位堂兄,對他可是十分寵信。如今宗沅承繼王良王之位,他自然也是水漲船高,越發目中無人了。”說著搖了搖頭,極其不忿。


    承鈺聽了這話,心裏早打起鼓來,一者為的和陸宗沅的親信打了照麵而不自知,二者卻是擔憂望仙庵裏的傅夫人和幾個妹妹會被人驚擾,於是同宗海和承輝兩個道別,急急騎馬往紫金山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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