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鈺到了寄柔的院子,一路暢通無阻上了二樓,見無人來迎,便隔著福壽萬字楠木窗一看,見明間裏頭不見寄柔,唯有那個愣愣的丫頭望兒正拿著一件衣裳在熏爐上烘著,承鈺便假咳一聲,望兒聞聲看來,忙將衣裳堆在一邊,跑出來堵在門口,問道:“三爺來幹什麽?”


    承鈺見望兒這一副提防的樣子,也覺有趣,故意腦袋往裏一探,作勢就要進去,“你們姑娘在裏頭?”


    “……不在。”望兒說完,就要關上門。


    承鈺動作極快地擠進了門,順手將她的辮子一揪,笑眯眯地說道:“不在唔,怎麽我好似聽見柔妹妹和二妹妹的說話聲好你個丫頭,當著主子的麵撒謊我是洪水猛獸,能吃了你不成?”


    望兒嘴角一耷拉,又不能告訴他:姑娘嫌芳甸太愛和三爺說話,因而連著對芳甸擺了一天的臉色。望兒心道:姑娘瞧不上你,不樂意和你打交道,你怎麽臉皮那麽厚呢?於是回答承鈺時,臉上就帶了幾分不敢苟同:“姑娘是在和二姑娘說話,都是些花兒粉兒之類的瑣事,三爺就不要摻和了吧!”


    承鈺氣得作勢要打,望兒忙抱著腦袋跑回熏爐旁,眼不斜視地薰起了衣裳。承鈺嘴一撇,也懶得和她計較,隻是臨進去前,好巧不巧地往望兒手上看了一眼,正見竹籠上展開的乃是一件青絹的貼身小衣,素麵無紋的底子,衣緣細細壓了一圈水綠掐邊。本也不是多麽露骨香豔的物件,卻惹得承鈺沒來由顴骨一熱,待要回頭,卻又被望兒一眼瞧見了,往自己手裏一看,又往承鈺臉上一看,忽的調轉了個方向,拿背對著承鈺,將他的視線都擋住了。


    承鈺被她氣得咬牙切齒,重重地在那燈籠框菱花隔扇門上一敲,便走進稍間裏去了。


    卻見那梨花木包鑲南床上,寄柔和憶容一人抱著一個手爐,胳膊肘兒撐在紫檀小幾上,對著那一副黑白棋局沉思。因早聽見了外頭承鈺和望兒的對話,她們兩個也不回頭,憶容便笑道:“喲,好大氣量,趕情說不過一個笨嘴丫頭,就來對著我們這樣摔摔打打的!”


    承鈺鼻子裏一聲冷笑,歪著身子坐在床邊也看了幾眼,隨口說道:“你也別急,氣我的日子不長了,才剛爹和娘還在商議,過了這三個月就把你嫁出去呢!”


    憶容大驚失色,連棋也顧不得下了,直接轉過身來,口不擇言地說道:“胡說!胡說!你幾時聽爹和娘商量這事來著難得有一次爹見了你不是罵你,反倒要和你商量事兒了?”


    承鈺吊起她的胃口來,反而不說話了。隻負著手在地上走了幾步,左右看看,見牆上掛著一副九九消寒圖,上頭用墨勾了八十一個圓圈,他便提起筆來,朝外頭一看,說道:“今天天氣好,晴!”將一個圓圈的下半圈塗滿了,又將代表前一日的那個圈在中心點了一點,代表有雪。點到一半,不意想起了前頭在雪地裏虞韶追著寄柔馬車的情形,頓時手下便重了,將那一點畫成了重重一捺。承鈺煩躁地將筆一扔,回頭說道:“容兒,你先自己去玩,我有要緊事要和你柔姐姐商量。”


    憶容眼睛一轉,滿臉的焦急變做了戲謔,她手指輕輕在紅唇上一點,忽然笑道:“嚇死我了,原來你是誑我,想讓我去娘那,然後把位子給你騰出來!哼,壞三哥,我才不動呢!”說完身子一扭,又往裏挪一挪,竟是打定主意不起身的意思。然後挑眉將承鈺一瞅,笑嘻嘻道:“三哥哥,你昨天說了,柔姐姐膽兒小,愛哭,我得替你……”


    那“替你”兩個字才一出口,被承鈺提著領子直接從床上提了起來,然後往地上一按,揮揮手道:“不用你替!你快出去罷!”


    憶容在他背後捺了捺眼角,做個鬼臉,便咯咯笑著跑下樓了。


    承鈺定一定神,隔著小幾在寄柔對麵坐了。隻是尚在斟酌字句,還未開口,眼睛在室內逡巡著,看見次間裏正對著的那一堵牆上,有個內嵌的格子,原本是挖做琴架的,卻被她布置成了一個龕位,裏頭擺著一個牌位,下麵的八仙桌上放著幾碟瓜果,一個嫋嫋生煙的香爐,爐裏的香才燃了一小半。


    寄柔的父母,便是在良王世子做統帥的真定一戰中歿了的……


    承鈺便心裏一動,那個之前想也不曾想過的念頭直接衝到了嘴邊,“柔妹妹,昨天那個姓虞的人,是你認識的?”


    寄柔正一顆一顆地把棋子收起來,聞言,她頭也不抬,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一下,那一隻白生生的手,映著黑玉棋子,愈發白得剔透了。她將手指一收,一顆棋子握在掌心裏,然後抬眼對著承鈺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說道:“不認得,他不是慶王府的人麽?我自來金陵,一個王府的人也沒見過。”


    “當真?”承鈺有些不大相信地瞅著寄柔。


    “自然當真。”


    承鈺便放下心來,想要告訴她虞韶上門的事,又不知該如何措辭,況且這種事讓她知道,恐怕也是徒增煩惱。索性不說了,借著宗海的口,嚴厲地告誡那個虞韶一番,也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承鈺心情頓時輕鬆不少,眼睛看著寄柔收棋子,隻覺得那黑白夾雜的,也有幾分易趣,於是也不動手,隻盼著她多裝一會,嘴裏卻笑著說道:“再說你幾時和二妹妹這樣好了你們倆不是慣常都涇是涇,渭是渭的嗎?”


    “誰是涇,誰是渭了”寄柔失笑,櫻唇裏露出一排編貝般的牙齒,十分俊美。她嗔怪地乜了承鈺一眼,說道:“二妹妹是府裏正經的小姐,我哪裏敢和她涇渭分明呢?再者,或許是過了昨晚那一件事,如今見著她,也覺親切,想必二妹妹也是這樣想的吧。”


    “詩雲:涇以渭濁,其b。真計較起來,自然你是清的,她是濁的。”承鈺說著,對憶容這個嫡親妹妹毫無愧疚,“她心倒也不壞,隻是愛耍小聰明罷了。不像你。”


    不像我什麽?寄柔側耳聆聽,卻沒有了下文。


    承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因寄柔也不甚熱情,他便見機立了起來,才走出隔扇門,又折回來,依舊沒頭沒尾地對寄柔說了一句:“柔妹妹,你別怕。”然後便往樓下去了。


    寄柔握著棋子,出了一陣的神,側著臉從窗子往底下院子裏看去,見承鈺那一條玉樹臨風的身影,在假山旁停了一停,又往牆那頭的慶王府花園張望了幾眼,不知道想了些什麽,便步履奇快地離去了。


    寄柔夜裏反複思索,隻覺得承鈺臨去那一句似乎很有些深意,隻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翌日早起,嬤嬤領著端姑來給她見禮。端姑自去了莊子上,如魚得水,若非為了要緊的事,慣常不肯進府裏來。這一趟來,寄柔便知不妙,果然端姑才一進門,便煞白著臉,把門窗關嚴了,對寄柔說道:“妹子,不好啦,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


    這個答案,寄柔連想也不敢想。她心裏一沉,不抱希望地問道:“虞韶?”


    “是呀!”端姑點頭不迭,“就是原來在濮陽那個姓虞的小侍衛!這兩年他長大了不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哪個男人家有他那麽白,那麽俊的呢!他牽著馬就守在徐府東側那個給下人進出的角門外,任誰經過都得多看幾眼。恐怕再守那麽一天,全府裏的人都知道啦!”


    端姑說完,和杜氏兩個人都萬分緊張地盯著寄柔,起初見她隻是兩眼望著龕位前香爐上的那青煙,眼珠子久久也不動一下,於是都著了慌,生怕她是給嚇傻了cc端姑便伸出手來,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寄柔卻把頭轉過來,臉上竟然很鎮定,簡直是微笑著的cc杜氏便心裏一冷,輕聲喚道:“柔姐?”


    寄柔隻說了一句:“嬤嬤,你別擔心。”之後便拿起手裏那隻做了一半的海獺昭君套,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杜氏冷眼瞧著,也不知寄柔到底是個什麽打算,等了半晌,見寄柔又低下頭,從一隻黑漆嵌螺鈿花鳥紋的寶匣子裏用手指撥來撥去,撥弄了一陣,揀出一顆圓潤晶瑩的東珠來,在昭君套上比劃著。杜氏心裏也是糊裏糊塗的,便坐下來,搭訕著問道:“做的這麽細致,是給誰的呀?”


    寄柔說道:“給姨母的。”


    “說起夫人,我倒想起來了,剛才我進府裏來的時候,看見芳甸那個丫頭往夫人的院子裏去了,一頭走著還抹眼睛,跟誰鬧脾氣了似的。”端姑不大看得上芳甸,提起她來,語氣總有些生硬。她眼睛朝外頭一看,見望兒正教著一個小丫頭擦一隻蓮花青蛙筆洗,便繼續說道:“妹子你這統共丫頭也沒幾個,芳甸還整日裏亂跑,剩下那幾個人,哪忙的過來?”


    杜氏問道:“抹眼睛那興許是在誰那受委屈,哭了。”隻是跑到羅夫人院子裏去哭,算什麽事呢?


    寄柔便笑了一下,拖著長長的調子說道:“嬤嬤,還能有誰給她委屈受自然是在我這受的了!她原來就是姨母房裏的丫頭,比咱們這隻有好的,沒有差的。傷心了跑回去哭一場,興許姨母就叫她仍回去伺候了。”


    杜氏聽了這話,就有些生氣老人家上了年紀,難免嘴碎,於是同端姑抱怨起芳甸的許多壞處,端姑聽了這話,如何不滿心的暢快兩人湊到一起,倒前所未有地投了機緣,唧唧噥噥地說了起來,連虞韶那一樁麻煩事也拋之腦後了。


    寄柔做了許久的活,立起身來,揉了揉眼,走到廊上,倚靠著那瀝粉金漆廊柱往遠處眺望。實際上從這二樓看,被那座假山擋著,視野並不開闊,但勝在隱蔽,也清靜cc近來似乎不大聽到承鈺在隔壁王府裏吹笛子了,寄柔忽然想道。


    到天黑前,端姑便要告辭了,寄柔看著她出門,冷不丁說道:“你要是看見虞韶還在外頭,就跟他說,讓他明兒在鎮淮橋附近的織錦坊等我。”


    端姑愕然,眨巴著眼睛看看杜氏,杜氏也把眉頭鎖了起來,不讚同地說道:“柔姐,才出了山上那一樁事,你這兩天可不好出門了。”而且出門去見虞韶依照杜氏的意思,寧願自己去和他拚命,也不肯放寄柔被他多看一眼。隻是這些日子來,寄柔的心思仿佛越發重了,凡事又比以前有主意,杜氏反而不好貿然開口了。


    寄柔看見杜氏那個為難的神情,便笑道:“也不是為見他,我是記得才來的時候承蒙秀姐姐送過我一盒好胭脂膏子,想要回禮,一來天氣冷了,花也謝了,沒法自己製,二來府裏的膏子都用膩了,不及外頭的新鮮樣式多。見他不過是順便。那裏是街上,人多眼雜的,還怕他什麽正好我也有些話要交代他。”


    杜氏見寄柔一二三條說的頭頭是道,哪裏還能反駁,隻能半信半疑地答應了,又琢磨道:“那你也不能自個兒一個出門,太紮眼了些。”


    寄柔一同出門的伴兒早就找好了,便是憶芳。翌日一早,她還在梳洗,憶芳便雀躍地跑了進來,身上穿的一件簇新的方領開襟紅暗花羅繡夾衣,領口墜著一粒金南瓜扣子,腰上不用宮絛,卻是一根細細的金鏈,上頭掛了毛鑷子,耳挖子一類的零碎物事,走起路來叮當亂響,真是別樣的熱鬧。見寄柔和望兒都往她腰間那條金鏈子上看,憶芳的一張小臉卻窘迫地紅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道:“玉佩我那裏也有幾個好的,是母親說外頭人慌馬亂的,還是不用的好。”


    “你這樣就很好。”寄柔對她讚許地一笑,請憶芳在外頭坐了,自己加快動作盥洗。


    憶芳便老實坐了,拈了幾個果子吃,又眼睛咕嚕嚕轉著觀察寄柔房裏的擺設,因她在徐府十幾年,這繡樓裏卻是頭回上來,如今見滿眼的堆金砌玉,古玩珍奇,心下暗暗地羨慕。看了一陣,又見望兒領著一群丫頭,趕風兒似的,一時端著銀盆,捧著帕子、胰子進去了,一時又在裏頭嘰嘰喳喳,說穿哪件衣裳,戴哪個首飾好。不多時,就見寄柔從稍間裏出來,身上穿著銀藍兩色刻絲襖子,牙白盤金彩繡綿裙,腕子上一隻金累絲燒藍珊瑚鐲子,一邊走動時,聽見“叮叮”輕響,原來是珊瑚鐲子碰上了衣襟上的飛蛾玉扣子。青鬢紅顏,真是素到極點,又豔到極點。


    憶芳一廂看得入迷,寄柔也在忖度:憶芳雖然也是大房的小姐,姨母平日裏說起來,總說“大房隻有徐大姐姐一個女孩兒”,分明是不把憶芳算在內了,可憐她堂堂定國公府的小姐,穿戴上還不如自己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也是可憐。為著羅夫人的緣故,寄柔對憶芳倒有幾分愧疚了,於是從發髻裏將一支和田玉壽桃簪兒拔下來,穩穩地插進憶芳頭發裏,端詳一下,笑道:“這下就更好了。”然後兩人攜手下了樓。


    金陵的功臣貴戚的府邸,多是沿著秦淮西段,從下浮橋到鎮淮橋,盡是朱門綺戶,庭院深深。寄柔和憶芳同乘一輛馬車,沿途見茸茸新雪蓋了侯門府邸的飛簷鬥拱,秦淮河裏河水寂寂。快到鎮淮橋時,一群華服少年騎著馬吵吵嚷嚷地走過來了,憶芳忙放下車簾,眼睛卻不自禁地從縫隙裏溜出去。她忽然“咦”一聲,說道:“三哥哥。”


    寄柔不由問道:“你看見三哥哥了?和那群人一起?”


    憶芳忙點頭,拉著寄柔的袖子,要她也來看。寄柔卻沒動,扶了扶手上滑下來的鐲子,仍舊端端正正地坐著,見憶芳津津有味地看著外頭,還是沒忍住,又問道:“他在幹嘛?”


    憶芳歪著腦袋看來看去,嘻嘻笑道:“我看見了,他們在比冰上疊羅漢呢!喲!”


    被她這一驚一乍的,寄柔也難免緊張起來,忙問:“怎麽?”


    憶芳看得熱鬧,在車裏把手拍的“啪啪”響,一邊替寄柔講述:“三哥哥真厲害!哪吒探海!金雞獨立!童子拜觀音!鳳凰展翅!這個是猿猴獻桃!他怎麽什麽都會呀……哎呀,他摔了,”憶芳不無遺憾地歎口氣,“這下壞了,衣裳準濕透了。”


    寄柔頓時想起了綿陽太子那一幕,噗嗤一聲笑出來。直到馬車走的遠了,再看不見了,憶芳才戀戀不舍地把腦袋收了回來,卻見寄柔臉上的笑容早消失的無影無蹤。她不解地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馬車已然停了,麵前正是鎮淮橋的織錦坊。


    因為時候還早,店鋪裏寥寥的幾個人,憶芳孩子心氣,看見子上陳列的五花八門的脂粉,便心也癢了,眼也亮了,直拉著寄柔要指點給她看。寄柔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見一個穿紅著綠,店主模樣的婦人從後頭一個小門裏出來,奉了兩盞香茗,放了一個十錦幹果匣子,然後對寄柔說道:“我們這鋪子裏還有個極難得的物事,北邊來的,姑娘去看看?”


    寄柔一聽這話,心裏就明白了,一邊囑咐憶芳在外頭安心喝茶吃果子,自己跟著那婦人,一直進了店鋪後頭的院子,見一方天井下麵,種了幾株臘梅,含香待放,十分幽靜。又有一個石桌,幾個石幾,早用狼皮褥子鋪好了,雪也掃的幹幹淨淨。一個穿黑衣的少年便坐在石幾上,狀極無聊地把一個黃金小匕首拋上拋下。聽到些微的那點動靜,他登時立起身來,連落在地上的匕首也顧不得撿,便三兩步走過來,一雙清亮的眼睛裏盛滿了欣喜。


    寄柔下意識地將鬥篷攏了攏,左右逡巡著走到那石幾上坐下。虞韶一見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情態,笑容越發歡暢了,忙跟上去。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一望,見那婦人早不見了,於是對寄柔討好地笑道:“你別怕,我昨天來給了店主幾兩銀子,叫她把人都在外頭安置了,隻等你來。這會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你可以放心說話了吧?”


    寄柔不動聲色地將虞韶一打量,心想:他好似長高了,隻是仍舊不老成,說起話來直來直往,半點不避諱的。況且看情形,陸宗沅也的確不在金陵,於是她暗自把吊起來的那顆心放下來大半,極矜持地一笑,說道:“你好大手筆,說幾句話而已,還要這樣興師動眾?”


    這個“你”字虞韶聽得很順耳,便得寸進尺,身子往寄柔的方向一傾,帶著幾分親近說道:“我知道,你那天是怕被徐府的人知道,所以才裝作不認識我。我昨天來時,跟店主亮了良王府的腰牌,他膽子小得很,決計不會說出去。”


    寄柔不易覺察地將眉頭一皺,身子自然也往後一倒,拉開距離,做不經意的樣子問他:“你那天要捉的賊人……捉到了嗎?”


    虞韶搖了搖頭,有幾分赧然。一想起在望仙庵被刺客逃走的事,他就很懊惱,而且到現在也沒想好要怎麽跟陸宗沅交代,隻是這整整兩天,大部分的時候還是把那件事拋到腦後,心心念念想著怎麽才能再見到寄柔。他有太多話要和她說了。然而這會見了麵,除了歡喜,腦子裏竟空空如也,不知該說什麽了。


    虞韶那一雙茶色琉璃般澄澈的眼睛在寄柔臉上轉來轉去,末了,才關切地,把滿腹的疑問都問了出來,“你這兩年一直在徐府徐敬的夫人是你姨母你的傷好了嗎?”


    他這一長串問題自然都被寄柔忽略過去了,她搖了搖頭,說道:“我來不是要和你說這個的。你別再來徐府找我了。”


    “……為什麽?”看虞韶那樣子,險些要從石幾上蹦起來了。


    “別人看到,會說閑話。”


    “哦……”虞韶若有所思,覷著寄柔,心想:女人真是麻煩,婆婆媽媽,瞻前顧後。他忍了忍,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你……許人家了嗎?”


    寄柔有些好笑地問:“有沒有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那就是沒有了吧肯定沒有!虞韶不知為何,對此極其的確認。他這兩年每逢想起在真定城外,寄柔在營帳外頭哭著求他,心裏就又是痛苦,又是懊悔cc要是他當初堅持跟公子求娶她就好了cc這會寄柔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自來就不缺勇氣,於是把那些少年意氣、麵子和害羞都拋之腦後,盯著寄柔,真誠地說道:“怎麽跟我沒關係我要去徐府求娶你呀!”


    “你……”寄柔腦子“轟”一下,不由自己,臉都紅了,“你”了半天,才氣急敗壞地扔下一句:“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麽?”虞韶半點也不害臊,執著地追問道。


    “為什麽?”寄柔冷笑了,臉上的紅霞也褪了,“你害死了我爹娘,還要我嫁給你?”


    虞韶早預料到了這個問題。他臉色一黯,咬著嘴唇,慢慢說道:“兩方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起先本來是很有底氣的,然後迅速看了寄柔一眼,見她那雙靈秀的眸子裏,逐漸地染上了薄薄水霧,他心裏一痛,聲音便低了下去,“進城後,我去找過馮夫人,可是遲了一步……”又看見寄柔把臉一偏,從腮到脖子,都是水光一片,濕漉漉的了,虞韶便如鯁在喉,解釋不下去了。他嘴一抿,走到寄柔麵前,蹲下來,扶著她的膝蓋,懇求著說:“我以後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不管什麽事都答應你!”


    寄柔眸光一閃,說道:“那你替我報仇,殺了陸宗沅?”


    “不行!”虞韶立馬搖頭,極其堅定。繼而又有些尷尬地補充了一句:“除了這個。”


    寄柔便推開他那雙炙熱的手,拂了拂棉裙,極冷淡地說道:“那就更不行了。要我嫁你就算我答應,你的主子也不答應的。”


    “他會答應的!”虞韶焦躁地喊道。然而接觸到寄柔嘴角那一絲了然的、譏誚的笑意,他熱血沸騰,不甘示弱地說道:“我不用他答應,隻要你答應就行。”嘴上雖然這麽說著,心裏著實煩亂,陸宗沅與他而言,是主子,也是父兄,十幾年來他對他言聽計從,從不違拗。唯有在寄柔麵前,他總是暗暗地,試圖忽略他的存在。如果被他知道自己這時候的想法,該有多失望,多驚訝?


    虞韶想著,又不由去看寄柔,他那雙眼睛裏,本來是充滿了不確定和自責,然而一接觸到寄柔的視線,便立即燃起了不顧一切的熱誠。他鍥而不舍地說:“隻要你答應了,我去求公子,一直求到他答應為止。”


    “那我也不答應。”寄柔同情地對虞韶笑了笑,立起身來就要往外頭走。


    虞韶仿佛被定住了,頓了頓,追上去捉住她的袖子不放手,威脅道:“你不答應,我就去徐府找徐大人。”


    “你去吧。”寄柔淡淡地說道,“命是我自己的,除了自己,沒人能做我的主。”


    虞韶怔怔地看著她,心裏五味雜陳。眼裏的那一簇小火苗,忽然熄滅了,整個人被冰凍住了似的,散發著蕭瑟之意。不自覺地把她的袖子放開了,虞韶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言不由衷地說道:“你別亂來,我不去徐府總行了吧?”


    直接的不行,隻能迂回了cc怎麽迂回呢他心裏一陣的迷茫。


    寄柔也摸不清他心裏在打什麽主意,隻見他自動把自己放開了,便略微放鬆了一些,臨走了,又跟他問了一句:“你見著我的事會告訴你家公子嗎?”


    “不會。”虞韶認真地答道。


    “多謝。”寄柔對他說完,見此行目的達到了,就毫不遲疑地走了。


    寄柔回到府裏,起先仍是不放心,隔三差五地叫人去各個角門察看,果真自此不見了虞韶身影。三天之後,她才徹底地放下心來。於是加緊地把那一隻昭君套做好,給羅夫人送了過去。羅夫人見了,也很喜歡,一邊叫寄柔坐下說話,一邊命丫頭替自己把昭君套戴上,攬鏡自照時,隨口說道:“芳甸那個丫頭笨手笨腳的,惹你生氣了?”


    寄柔才從簍子裏挑了一隻金黃的福橘,指甲輕輕一劃,就破開了橘皮,清甜的芬芳充溢了鼻端,她垂著眼,把橘子一瓣一瓣地取出來,擺在盤裏,才說道:“芳甸在府裏多少年了,又自來在姨母身邊服侍,比我那裏所有的丫頭加起來還伶俐些。”


    “丫頭不需要伶俐,隻要聽話、勤快就可以了。”羅夫人用和她商量的語氣說著:“我聽說你平日裏也仿佛不很親近這個丫頭你來家也有一陣了,都熟慣了,上回你那個嬤嬤就說,想要幾個留頭的小丫頭,在外頭灑掃跑腿的,也就夠了。芳甸就還叫她回來吧,省的老惹你生氣。”


    寄柔想了想,便從善如流地笑道:“姨母做主吧!”


    “那就叫她回來。”羅夫人說了,眼睛在鏡子裏觀察著寄柔的表情,問道:“聽說她上回把你的鬥笠給承鈺戴,被你罰站了一晚上?”


    哪有一晚上呢?充其量不過小半個時辰,後來還被虞韶給打斷了。寄柔有些好笑,又不屑得去辯解,遂不在意地笑了笑,說道:“是我的錯,罰的過了。”


    “就是這話。丫頭錯了,想罰就罰,隻別過了,免得下頭人說閑話,姑娘家太過嚴苛,也不是什麽好事。”羅夫人把鏡子放下來,走到寄柔對麵坐了,又把剝好的橘子往她麵前推了推,一邊看她吃,怏怏不樂地歎口氣,說道:“我雖然把你當親生女兒般的,可惜這府裏我也做不得主。二房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鎮日盯著咱們,就等著看笑話呢!”


    “姨母說的是。”


    羅夫人又道:“你二嫂子不爭氣。老大媳婦整日念經拜佛,也是個不沾俗物的,如今就怕給老三娶個厲害媳婦進門,到時候家裏的庶務被她一接手,咱們哪還有活路呢?”


    寄柔仍是微笑,說道:“也興許將來的三嫂子是個性情溫柔的呢。”


    羅夫人兩個眼睛把寄柔瞅著,隻是她那個表情裏實在是不露端倪,羅夫人便有些失望,便說道:“我才剛叫人牙領著不少丫頭來,你去挑一挑,選幾個自己看著順眼的。去吧。”


    寄柔答應一聲,便退了出來。走到院子裏,看見角房的門邊有個身影一閃,又立刻隱去了,看身形,應該就是芳甸cc這個丫頭,也是聰明麵孔糊塗心,做下人的,挨了頓罵就生了退意,跳來跳去地挑主子,難道換個人服侍,她就能得償所願了寄柔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隻是笑到一半,念及羅夫人那一番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表情便凝固了。也不知道想到些什麽,一時心裏亂亂地,步履飄忽地往外頭走去。


    她才一走,承輝便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見羅夫人捏著一瓣橘子,要吃不吃的,隻顧著琢磨心事,承輝便一笑,撩起袍子,也在旁邊坐了。


    “芳甸那個丫頭到底怎麽說的?”承輝問羅夫人。


    “到也沒說什麽,就說柔姐為著承鈺找芳甸說話的事,動不動就罰她。”羅夫人把橘子放下來,全心全意地和承輝探討起來,“依你看,你柔妹妹的意思,到底是願意和承鈺親近呢,還是不願意呢?”


    “柔妹妹那個身份,還至於吃一個丫頭的飛醋想必是不樂意和三弟兜搭。”承輝在風流場上打滾多年的人,察言觀色自然是不差的,他說著,便是曖昧地一笑,又道:“不過我看三弟倒是有事沒事愛往柔妹妹那兒跑。”


    “你說這事做的準嗎?”羅夫人居然有幾分激動,忽然想起當日承鈺扮綿羊太子時扔給寄柔的荷包,忙叫人去尋。隻是她當日隨手一放,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丫頭一翻便是半天。


    承輝哪有那個功夫在這裏幹等著,於是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必翻了,荷包裏也不過銀子罷了,當著眾人的麵私相授受的事,三弟還做不出來cc不過我看眼前這件事倒是做準的,十有八|九了。”


    羅夫人便眉開眼笑,點頭不迭地說道:“若真作準了,倒好辦,跟老太太一提,便是你嬸娘不樂意,也拗不過她親生兒子去!承鈺可是個牛脾氣。”


    “柔妹妹家世差了些,但如今也算咱們半個徐家的人了。便論模樣性情,和三弟再般配沒有了。”承輝暗忖道,看寄柔的性情,也是個不怕事的,日後做了承鈺的媳婦,還愁二房不低頭隻是他心思到底比羅夫人深沉一些,話雖說得肯定,卻琢磨著這幾日須得再去承鈺那裏探一探口風cc就算是他沒那個意思,自己扇一扇風,點一點火,說不準他自此就有那個意思了呢?


    承輝懷裏揣著這麽一個念頭,等閑便在下水門的曹宅拖了承鈺和宗海三個人廝混,不過三五日,又混進了慶王府花園。因朝廷明令禁止宴飲,慶王府每日裏靜悄悄,不聞人聲,然而穿過那一道月亮門洞,走進被雪後的玉樹瓊枝所掩映的清藻堂,堂後有一池湖水,池上橫跨一座單孔石橋,橋上又是一個四角攢尖,綠瓦覆頂,黃瓦剪邊的亭子,三麵的門窗都被厚厚的猩紅氈簾遮擋著,連同裏頭的管弦錚錚、燕語鶯聲都被遮得低不可聞了。


    承輝被一個小廝領著,一路走進亭子裏去,隻覺甜暖的香氣撲麵而來,一時連視線都模糊了,隻耳畔還在“錚錚”的響著。定睛一看,見宗海用油彩勾了一個粉麵櫻唇的貼旦臉,正一手翹著蘭花指,捏了手帕子,掐在腰上,眼波往左邊一拋,腰肢往右邊一扭,捏著鼻子唱了一句:“花心拆,遊蜂采,柳腰擺,露滴牡丹開。一個是半推半就驚又愛,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陽台,不管我紅娘在門兒外,這冷露濕透了我的鳳頭鞋。”原來是親自下場票一角【遊園驚夢】裏的俏紅娘。


    下手承鈺在一個錦杌上坐了,聽一段,便吃一盅酒,因室內熏爐燒的極旺,他索性連大衣裳也脫了,隻穿著一件月白繭綢中衣,露著一截雪白胸膛,聽到高興處時,笑得打跌,連酒盅都傾了,灑了滿襟的酒液,旁邊服侍的丫頭上來要擦,他也不動,任她擦拭了,這才一轉身,瞧見了承輝,便叫道:“二哥。”


    承輝先同宗海揖了一禮,也在一個錦杌上坐下,隨口說道:“我方才走過橋的時候,看見一個穿著鴉青箭袖的人在橋頭上坐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府上的貴客,怎麽在那裏自己一個人坐著呢?”


    宗海唱了一句,分神答道:“什麽貴客,就是上一回在下水門找我借兵的虞韶,因他在金陵也沒有宅子,所以在我府上落腳了。”


    承輝遞到嘴邊的酒盅停了下來,“哦”一聲,奇道:“上回看世子和他,似乎不很對付似的,原來不是麽?”


    “也是看著他主子的麵子。”


    承輝一邊猜測著他主子是誰,嘴上隻道:“也不知道他上回的差辦的如何了。”


    “要是能交差,還至於賴在這裏不走嗎?”宗海幸災樂禍地笑一聲,清了清嗓子,重新唱起一段。


    承鈺在他們兩個說話的間隙,早踱到門口,用一根手指挑起簾子衝橋頭看去,果見虞韶一個孤單的背影,就席地坐在橋頭上。明月斜掛,雲霞掩映,因此他那個影子,也看得不很分明似的。辨別了許久,才看出他手裏拿的是一把匕首,一根竹枝,削了半晌,削出幾根竹弩來,裝進袖箭裏,對著夜空看了一會,一按機括,便有隻雀兒應聲墜地。他立起身,用腳將那隻雀兒踢進湖裏,又把袖箭對準了椒園東首的圍牆外,瞄了半晌,卻也不曾按動機括,隻是垂頭喪氣地坐下了。


    承鈺不覺盯著他看了許久,忽覺肩上一重,見剛才那名替他擦身的丫頭正把一領鬥篷搭在他肩上。承鈺一轉身,那丫頭便含羞帶怯地笑道:“三爺小心,這裏是風口。”


    承鈺道聲謝,放下簾子,想了一想,忽然冷笑一聲。


    他這聲笑來得突兀,宗海便收了聲,嘿嘿一笑,摸著下巴對承鈺笑道:“我看這個丫頭對你頗有些情意,索性我把她送給你,今晚你歇在清藻堂,讓她去服侍你,怎麽樣?”


    承鈺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不必了吧。”


    宗海再勸,承鈺隻是堅決不受,也隻能罷了。宗海眼睛一轉,對承輝道:“二爺,前幾日三爺著急慌忙地來找我,說虞韶看中了你家一個姊妹,因此要我出麵,讓他打消這個念頭cc三爺向來不求人,不知道這個妹妹是生的什麽模樣,讓三爺破了這個例啊?”


    這句話,正正問到承輝的心坎上了,他便一笑,目視承鈺,含糊地說道:“這個麽……我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這個諱莫如深的樣子,倒把宗海的癮給勾起來了。宗海湊到承鈺身旁一坐,笑逐顏開地說道:“三爺,你就告訴我,是哪一個,改明兒我也去府上求娶去……”


    承鈺立時便有些不大高興地說道:“世子,咱們平日裏雖胡鬧的多,也是有分寸的,我家裏姊妹的事,在這裏說,不大方便。”


    宗海也不生氣,忙道:“是我唐突美人了。”


    聽到“美人”這兩個字,承鈺眉頭皺的越發緊了。寄柔自然是生的美,隻是被他這麽在嘴上一說,就有幾分怪異,承鈺一時簡直有些後悔同他提起那一樁事。一者覺得和這紈絝議論家眷,頗有些褻瀆,二者更怕宗海來了好奇心,揪著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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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個話題不肯撒手了,承鈺忙有意轉開了話題,問道:“世子,這個虞韶到底什麽時候離開金陵?”


    “年後吧。”


    “要這麽久?”


    承鈺的語氣不悅,宗海自然也聽出來了。他和承鈺交往頗深,哪裏看不出他這番不悅是大有深意,恐怕就和那個“姊妹”有關,於是哈哈一笑,安慰地拍了拍承鈺的肩膀,說道:“年後那還是快的哩!正旦百官朝賀,諸王覲見,陸宗沅承繼了良王之位,哪能逃過這一次去?隻可惜王叔屍骨未寒,他一來,我府裏的堂會也不得不停了。唉,冬夜漫漫,何以解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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