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撥給良王的宅子,是在鎮淮橋附近一個前朝王爺的宅邸,也是雕梁畫棟,高廣軒麗的,隻是在金陵圍城那一年被打碎了幾爿屋脊,又被兵丁們撬走幾塊琉璃瓦。重新修葺布置起來,也得花上幾月功夫。因此這一向,陸宗沅仍舊是住在驛站裏不曾挪窩,每隔幾日都有營繕所的人拿著節略來,何處需要栽上幾株花木,何處要置辦幾套器具,一一同他稟報仔細。


    虞韶對這些庶務簡直煩不勝煩,一見到有營繕司的人來,就躲了出去,在石階上坐了,拿著匕首削起竹弩。才削了一小堆,見營繕司的人又走了,便拍拍手走回書房裏去,正見陸宗沅在堆成小山般的書案上亂翻著。


    聽到虞韶進來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隻哼了一聲,“你倒會躲清靜。”


    “公子真要在金陵久待,就再買幾個丫頭吧?”虞韶心不在焉地替他想辦法,忽然想起來陸宗沅這個人疑心慎重,哪能隨便用外頭買進來的丫頭,遂改了口,“捎信給夫人,從北邊調幾個人來也行。”


    “不必了,估計再有一兩月事情就了了。”陸宗沅也煩了,隨手把雪花般的信件都推到一邊,有一張紅底的帖子露了出來,他抄起來一看,便笑了,往椅子上一坐,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笑著對虞韶道:“我也不耐煩聽營繕司的人囉嗦了––如今有個好去處。宗海下帖子請我到他王府裏小住。難為他,估計帖子上被慶王叔拿了鞭子盯著他寫的。”


    虞韶一聽,便是蹙眉不語。


    陸宗沅睨他一眼,道:“不樂意?我來之前你不就借住在慶王府?”


    虞韶這會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潛意識是想去的,然而,這幾個月來,也覺得自己為了馮寄柔,有些五迷三道了。他自來是個節製的人,因此打定了主意要冷一冷了。遂堅決地一搖頭,坦率地說:“不想去。”


    “去叫人收拾東西吧,明天就搬去慶王府。”陸宗沅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徑自做了決定。


    虞韶隻得稱是,正待轉身,忽的又被陸宗沅叫住。他站住腳,少年一雙沉靜而溫馴的眼睛看過來。陸宗沅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又看看他手裏攥的那一把竹弩,忽然說道:“我寫封信給蕭澤,你去他帳下做校尉吧。”


    虞韶一愣,那雙少年老成的眼睛裏有一瞬間的慌亂,然而立即又鎮定下來。聽出陸宗沅這句話是詢問,而非命令,他便考慮了片刻,說道:“我自小在先王爺麵前發過誓,要一輩子跟著公子,誓言不可違。”


    “你去吧。”陸宗沅也不強迫他,隻說了一句,“順道去看看那個女人什麽時候能去徐府。”


    虞韶便辭了陸宗沅,騎馬往珠市而來。進了巷子深處,見那個樂戶人家的正門已經上了鎖,他繞行到後門,在門上抓著門環敲了兩下,被前來開門的龜奴領著走進去,見此間的主人別雲正跟著一個教導的嬤嬤學福禮,身體肅立著,兩手一扣,右手在上,放在左腰側,微微一俯身,再一屈膝。本來是極肅穆的動作,渾身上下都緊繃的,俯身的刹那,眼睛往邊上一溜,正看到門口一雙青麵白地緞子小朝靴,再往上移,又是一件幹淨利落的品藍銀絲箭袖,襯的人如新雪初融般清秀。


    別雲便“嗬”的笑了一聲,身子一顫,陡然被抽走了渾身的筋似的,一搖三擺,嫋嫋娜娜地走過來,福了一福,大模子是不差的,然而味兒便截然不同了。別雲笑道:“公子特意來跟我賠罪的呀?”


    虞韶還不曾他想,便狐疑了:“賠什麽罪?”


    “賠你那天把人家扔在床上溜之大吉的罪呀!”


    虞韶眉頭便是一皺,有意略過了這個話題,正色道:“公子問你規矩學的怎麽樣了,幾時能去徐府。”


    “我學的怎麽樣,你看了不就知道了?”別雲說著,主動牽了虞韶的手––被他一甩,她大大方方地一笑,便領著人落了座,叫一聲來人,龜奴便送了一壺香茗上來,別雲嘴一撇,隻不肯接,說道:“公子少年英雄,喝什麽茶?拿酒來。”


    一時酒送了上來,別雲親自篩了一盅,遞給虞韶––虞韶這一段時間來,正是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時候,也不知怎麽的,不由自主就接了過來。別雲滿意地一笑,款款走了回去,跟著嬤嬤做個揖禮,再是拜禮,一雙媚眼頻頻亂拋,一段柳腰恣意擺動。賣力撩撥了半晌,見虞韶兩隻眼睛隻是盯著門外,神遊天際似的。別雲便把紅唇一撅,對嬤嬤使個眼色,叫她下去了,然後自己貼上了虞韶的身子,扶著他的肩膀輕輕一晃,說道:“公子,你看我的規矩學的怎麽樣?去了徐府,三公子能看中我嗎?”


    “我也不知道。”虞韶幹脆地答道,撂下酒杯就要走。


    別雲忙上來將人重新往椅子上一按,貼在耳邊,用一股細細的聲音道:“聽說你意中人要嫁給徐三公子了呀?”


    虞韶眼神一冷,正要說話,別雲一根細白的手指將他嘴唇一按,嬌笑著說道:“我有個辦法,能解了你此刻的愁。”


    “什麽辦法?”虞韶忍不住問了一句。


    “別人要睡你的女人了,你就先睡了他的女人呀!”別雲說完,格格地笑起來,看見虞韶的臉頰上一片紅暈,天真可愛,心也癢了,便扯著他的腰帶往繡榻上帶,一張紅唇急不可耐地送了上去,虞韶腦子裏被那一句話久久地縈繞著,心隨意動,毫無預兆地出手把人往榻上一推,別雲“喲”嬌嗔了一聲,虞韶也隨身而上,有心要把這個女人看個仔細,一隻長著薄繭的手,從彎彎的柳眉,到桃粉的臉頰,再到嫣紅的嘴唇,還有如山峰起伏的胸口和隻堪一握的細腰,那雙平靜如水的眼裏掀起了驚天駭浪,是*?是迷離?還是悵惘?亦或是未曾體驗過的如跗骨之蛆般的嫉妒,噬咬著原本一顆熱忱的赤子之心?他心醉神迷,在那一張翕動不止的櫻唇上噬了一口。


    別雲驚叫一聲,捂著嘴唇,驚慌失措地往後退著,一顆櫻紅的血珠子從指縫間滴落下來。


    虞韶那雙熱烈如火的眸子瞬間冰冷下來,他厭惡極了似的,拿手巾在嘴上隨意擦了一擦,扔到她別雲臉上,轉身就離開了。


    翌日,別雲被一乘小轎,自角門抬進了徐府。


    良王送的鳳冠早已被徐母穩穩妥妥地收進庫裏鎖了起來,闔府上下的女眷,都是聽聞有這麽一件寶物,卻包括寄柔在內,沒有一個人親眼得見的。因有了這頂鳳冠,徐敞與有榮焉,吩咐傅夫人,將承鈺和寄柔的婚事加緊籌備,先換庚帖,再定佳期,羅夫人則是忙著備辦嫁妝,兩個人少不得忙得人仰馬翻,因此對於良王的另一件“賀禮”,反而都給忘到了腦子後頭。直到別雲在府裏已經住了快半月了,傅夫人才突然想起這麽個人來,一下又發了愁:良王送的這麽個人,說是讓當丫頭使喚,然而誰敢真拿她當丫頭用的?還不得好生辟一個院落當姨娘養起來?然而一者徐府自來門風高潔,沒有把個粉頭接進府的,二來新婦還未過門,先多了這麽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又遠不得,近不得,日後承鈺的後院還不雞飛狗跳了?


    傅夫人便將憶容找來,耳提麵命一番,嚴禁她與這個別雲說半個字,然後又請了寄柔來,軟硬兼施地撫慰了幾句,替自己兒子打了一堆的包票,“承鈺這個人你也懂的,雖然愛玩,心地是極正的,那種女人,他也不稀罕去碰,不過當個貓兒狗兒養著,別叫她餓死就是了。或者等良王一離開金陵,就送她去莊子上,你看如何?”


    因這是傅夫人頭回當著麵直言她和承鈺的婚事,寄柔難免有幾分羞澀,便紅著臉微微一笑,說道:“嬸娘拿主意就是了。”


    見傅夫人滿意了,寄柔也不久坐,辭了出來,走到承鈺的院子裏,看見承鈺把一張軟榻放在廊下,歪在上頭,手裏拿著一卷書,頭頂懸著一個鳥籠,正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呢。寄柔也不出聲,在他的軟榻邊上坐了。隔了一會,承鈺隻覺臉上一涼,登時醒了,往涼的那一處摸去,見隻是一絲水漬,不是鳥糞,便放下心來。腦袋一轉,看見寄柔在旁邊,便訕訕地一笑,坐起身來,“興許是快春困了,一讀書就瞌睡呢。”


    寄柔一笑,說道:“瞌睡就回屋裏睡吧,也睡得踏實點。”


    承鈺疑惑地在她臉上一端詳,“怎麽又哭了呢?”說著便把腳往那雙軟底子鞋裏一塞,“我去跟爹說,把那個女人退回給良王去!”


    “別去。”寄柔攔住他,柔聲說道:“我哪是為這個呢?”


    “不為這個,又為哪個?”


    “近來不知道怎麽的,夜裏老是心驚肉跳的,睡得也不好。怎麽現在不聽你在隔壁王府裏吹笛子了?”


    承鈺想起曾經和寄柔的初遇,便是一陣會心的微笑,說道:“哪有那個功夫呢?我如今也要學好了,考個功名,以後給你討個誥命夫人當。”


    寄柔抿嘴一笑,也不說話,揚著頭用銀剔子逗了逗籠子裏的鸚鵡,聽著它“嘰嘰呱呱”聒噪了半晌,心裏鬆快不少,便要回去了。才一起身,承鈺把她袖子一拉,對著房裏喊道:“定春!把我那個笛子拿過來。”定春找了笛子出來,承鈺便叫寄柔接了,說道:“你要是夜裏再睡不著了,就吹一吹笛子,就當是我也在跟前了。”


    寄柔臉上一紅,呸了他一聲,“誰要你夜裏守在跟前了。”拿起笛子,也不顧承鈺在背後的叫喊,笑著便走回去了。


    才上了繡樓,看見久違謀麵的芳甸在門口守著,望兒也在旁邊立著,兩個人都是默不作聲,置氣似的。寄柔不動聲色地在芳甸那半舊不新的青緞子比甲上掠了一眼,徑直走進屋子裏去,嘴裏叫望兒道:“進來替我把頭發拆了。”


    望兒答應一聲,走進來,一邊替寄柔把發髻拆了,小聲說道:“姑娘,芳甸來了兩個時辰了,死賴著不走。那話裏頭的意思,是還想再來咱們院子裏來!哼,我也看不慣她的,如今見姑娘要當三少奶奶了,又巴結上來了,估摸著是被調去三姑娘院子裏後,沒了油水,因此又嫌棄了。”


    “你叫她進來說話吧。”


    望兒嘟了嘟嘴,叫了聲芳甸,自己手一甩,就合上門出去了。


    芳甸也伶俐,一進來,看見寄柔還在鏡台前坐著,就忙拿起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起頭發來,讚不絕口地:“姑娘這頭發真好,又厚又黑的,一點不打結。”眼睛在鏡子裏飛快地一溜,不見寄柔臉上有任何異色,便暗自有了幾分把握,一邊絮絮叨叨地,把近日府裏誰打了丫頭一巴掌,誰去老太太跟前討了好,紛紛講給寄柔聽了。說到一半,看見鏡台前放著一隻通體碧綠的玉笛,便“咦”一聲,話頭停下來了。


    寄柔隨口道:“怎麽不繼續說了?”


    “怕姑娘聽煩了。”芳甸謹慎地答道。


    “不煩。你再說說,最近那個叫別雲的,都常見誰,說了什麽話。”


    芳甸說道:“她也還算安分,沒到處亂走,因為二夫人不許幾位姑娘和她說話,她也怪無聊的,沒事就去大少奶奶的院子裏坐坐。也虧得大少奶奶有涵養,有時候別雲坐到天黑也不走,油鹽醬醋地亂說一通,大少奶奶忍得臉都快青了。”


    寄柔琢磨著,沒有說話。


    芳甸見時機難得,“撲通”一聲跪倒了,擼起袖子,把上頭青青紫紫的瘀痕給寄柔看,“姑娘,你跟夫人把我要回來吧!三姑娘人小沒主意,她姨娘整日打起丫頭來,不把人當人!”


    寄柔對上芳甸那哀求的眼神,便微微地一笑,說道:“我哪敢呢。萬一你再在我這當幾天差走了,把我每日吃了什麽,喝了什麽,都一五一十地跟不相幹的人講了,我可怎麽辦呢?”


    芳甸忙搖頭:“姑娘,我不走,再不走了。”


    寄柔眉頭一翹,一隻手慢慢摸索著那冰涼潤滑的笛子,心裏想道:這個丫頭是太精明了,她不喜歡這麽精明的丫頭。但這個節骨眼上,勉強一用,也還使得。於是對芳甸點一點頭,說道:“你讓我再想兩天吧……你別笑話我,最近因為那個別雲的事,我心裏也是煩得很。什麽都顧不上了。”


    芳甸眼神一黯,起身若有所思地走了。


    芳甸一走,杜氏就從外頭走了進來,把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放在寄柔麵前,說道:“你又不想要她,何必去招她?萬一她真和那個別雲對上了,夫人少不得要怪三姑娘不管束自己的丫頭。就是嫌她礙眼,也等過了門再說,三爺還沒看她一眼,你就喊打喊殺的,傳了出去,名聲不好聽。”


    寄柔無所謂地笑道:“怎麽會傳出去?她是三姑娘的丫頭,犯了事,也扯不到我頭上來。況且我也不過發了句牢騷而已,遇到這種糟心事,發發牢騷也是正常,誰讓她自己想偏了呢?”


    “為了三爺,咱們這傻姐兒也動起腦子了呀?”杜氏玩笑了一句。


    “我一半是為的三爺,一半也不是。”寄柔憂心忡忡地說道,“嬤嬤,良王那個人你不知道……他自來不做沒意義的事,單純就為著膈應我弄了這麽一個人來?恐怕不是的。我最近老是心裏跳的快極了,隻怕出什麽事……”


    杜氏那密布了皺紋的臉上也帶了一分憂色。這個強悍、固執的老婦人,上了年紀後,腦子也跟著遲鈍了,一團迷霧中隻覺得寄柔臉上的淺淺愁容讓她憐惜。於是用幹枯的手在她麵頰上撫了撫,佯作生氣地說道:“你就是每日裏胡思亂想的,所以才夜裏睡不好。快快把藥喝了,這是今天新開的安神的方子。”


    寄柔那張臉立時便皺成了一團,撒嬌耍癡沒用,隻得捏著鼻子一氣兒灌了下去,吃了兩枚糖漬的果子,漱了口,便自去就寢了。隻是這安神的方子並不起效,睡到夜間,又驚醒了。她擁被坐了片刻,等迅疾的心跳平緩下去後,輕手輕腳地靸著繡鞋,把承鈺的笛子握在手裏,因怕把望兒等人吵醒了,便披上一件衣裳,自己下得樓來。


    因府裏婆子巡夜,常經過此處,所以院門口高懸著兩盞紗糊的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那兩片光暈,就交替地籠罩在寄柔臉上。她走了幾步,在湖邊坐了,才把笛子搭在嘴邊,忽然聽見隔壁牆裏一個聲音說道:“那是什麽?”


    一陣窸窣的草響,又一個聲音說道:“是架梯子,被藏在草裏了,興許是徐三公子專用的。”


    這前後兩個聲音,不就是陸宗沅和虞韶?寄柔腦子一懵,心想:難道是自己聽差了?然而過了一陣那裏又沒有說話的聲音了,隻有依稀兩個人的腳步聲,沿著牆根走了一段,寄柔把笛子收起來,被湖麵上的風一吹,腦子也冷靜下來。她攏著衣襟,慢慢走到牆下,又聽了一陣,終於聽到虞韶又說道:“清藻堂的隔壁,就是徐府花園。興許這梯子還有用?”


    寄柔表情一凝,眼睛往牆上一掃,呼吸都輕緩了。卻聽陸宗沅嗤笑了一聲,說道:“能有什麽用?把它搬走丟了吧,別沒吃著狐狸肉反惹得一身騷。反正我看徐三也沒多少機會來爬這堵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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