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滿以為,寄柔聽了這話,必定要欣喜若狂了,誰知寄柔感激涕零地把她一望,然後臉色一黯,又低下頭去,半晌,一顆眼淚珠子“啪”地落在手上,腦袋也跟著搖了搖。


    方氏就納悶了,先頭答應要送她走,還那麽高興呢。自從被良王軟禁在寢殿裏,前後半個月了,她早晚看見寄柔除了替茂哥做小衣小襪,其餘時間,都在那裏發呆。有時候望著後窗的梧桐也能坐一整日的。看得方氏心裏愀然,才把心一橫,要背著良王送她走。


    “怎麽又改主意了呢?”方氏忍不住問。


    寄柔編貝般的牙齒咬著紅唇,難以啟齒似的,兩隻手交握著,一時緊了一時鬆了,看得方氏這個慢性子的人也不由著急了。忽然地福至心靈,問道:“你……莫非是有了?”


    說完見寄柔臉一紅,方氏就心裏一跳,見寄柔搖頭,又把心放回肚子裏。繼而聽見寄柔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沒有,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害怕……”


    方氏是個積年的婦人了,見她此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興許是有,興許也沒有,日子不到,也說不準。方氏下意識是希望她沒有的,一者,良王這時還禁嫁娶,沒名沒分的,有了孩子,怎麽算?二者,一想到茂哥還是那麽個油鹽不進的憊懶性子,方氏就暗暗地著急。隻是這個念頭,是萬萬不能叫寄柔知道的。本來這趟順利出門,希望滿滿地,猛然落了空,方氏悵然若失,良久之後,才言不由衷地說道:“也是,這個時機走,可不大合適。”


    說完,兩人都莫名地沉默著,方氏間或乜寄柔一眼,見她端端正正地坐著,兩個眼睛,盯著麵前晃動的車壁,心裏到底在琢磨什麽,方氏這會真是沒譜了。隻得在心裏酸溜溜地歎了一聲:被她說準了!王爺那麽個人品,哪個姑娘能不愛呢?


    既然不走了,也不能這麽徒勞無功地回府,隻得叫車隊繼續往廟裏去了。這一天,是盂蘭盆節,廟裏擠得人山人海,方氏為著寄柔這一樁事,原本是極虔誠地向佛之心,這會也沒情沒緒了,便叫車子停在山門外頭,命紅杏把自己手繡的【目蓮救母】送進去了。


    時值正午,佛壇要開壇了,一陣嗩呐吹得高亢嘹亮,六個盛裝的和尚,手執著搖鈴,大鼓,木魚,鉿子等法器,肅了臉,繞著佛壇轉了一周,先是念誦了幾篇經文,算是淨壇,接著將黃紙上的疏文又念了幾回,算是引魂入壇,再誦經,最後由主辦盂蘭盆節的功德者拿著朱筆在會榜上一點,就算是開壇了。


    因往年這個功德者,都是良王府,今年大和尚來請,方氏瑣事纏身,也便推拒了,這會好奇心起了,忍著被誦經會攪得頭昏腦漲,在車裏一直等著,及至開壇,見一個穿了官服的紫棠色臉盤的武將上去點的會榜,方氏便遣紅杏去打聽,還未開口,見那名武將和和尚們說著話,一徑地往山門的方向來了。到了跟前,才說道:是薊遼總兵範忝要來麵見良王妃。


    方氏一個內宅婦人,自來不與外男交涉,於是叫紅杏去婉拒了,誰知那範忝甚是固執,堅持要見,一直走到了車門前,揖了一禮,隔了車門,斯斯文文地說道:“下官自來聽聞良王美名,剛到貴寶地,十分不安,一直想要拜見王爺,隻是沒有機緣。先頭蒙王爺不棄,賜了十數名歌姬,下官誠惶誠恐,隻想同娘娘請個安,致個謝。”


    方氏聽這個範忝說起話來,不文不白,不倫不類的,早已煩了,怕他再來囉嗦,便叫人啟了車窗,對著範忝略一點頭,說道:“範總兵不必多禮。若有事要見王爺,使人投帖到王府便是了。”


    那範忝笑著應了,不往後退,反而又近了一步,衝著方氏,正色道:“多謝娘娘。”一邊彎腰下去,眼睛卻往上一翻,把方氏看了個仔細,又見車裏還坐了個年輕的女子,也不知是良王的姬妾,還是姊妹。看眉目,不過驚鴻一瞥,卻是十分美貌。於是又腆著臉笑問:“娘娘身邊這一位是……”


    方氏被氣得渾身亂顫,“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對紅杏吩咐道:“回府!”車隊便擠過人流,往良王府去了。途中方氏仍是氣不平,連聲道:“這人好生無禮,怨不得王爺不肯見他。”


    寄柔也不能不理,隻好勸她說道:“娘娘別氣,行軍打仗的人,沒讀過幾天書,因此不知禮數,也不罕見。”


    方氏哼道:“王爺也是行軍打仗的,怎麽跟他是截然相反的呢?”


    寄柔沉默稍頃,微笑道:“王爺自然是不一樣的。”


    方氏這時早有留了幾分心眼,見寄柔那張臉上,提起良王時,不似前麵那樣又恨又怕的,反而是語笑嫣然,心裏便有些不是滋味。隻是她這個人,又極少將心事明說出來的,隻能暗自煩惱一回,也就算了。


    回了王府,方氏又是胸口悶,怕中了暑,寢殿裏幾十名丫頭來回穿梭著,又是煎藥,又是伺候梳洗,嘰嘰喳喳的,寄柔立在殿內,插不上手,反覺礙事,又見回來途中方氏的臉色一直是怏怏不樂的,知道她心裏介懷,寄柔便辭了出來,叫望兒說道:“收拾東西,還回咱們的地方住去。”


    望兒怯怯地說道:“姑娘,咱們還是守在王妃跟前吧,萬一王爺又要來……”


    “王爺宅心仁厚,之前都是說笑的,你別怕。”寄柔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見望兒畏首畏尾地還不敢動,遂自己動手去把一應用具收了起來。望兒呆了一陣,雖然對寄柔的話深感懷疑,也隻能跟著收拾起來。忙碌半晌,主仆二人,又回了延潤堂,寄柔自去梳洗,望兒仍是不安,借故跑去前殿後殿轉了一圈,不見良王遣人來捉拿她。於是心頭稍定。拍一拍胸口,才一轉身,和跨過門檻的趙瑟撞了個滿懷,望兒被撞得噔噔幾步,跌坐在地上。


    趙瑟“咦”一聲,指著望兒說道:“你怎麽在這?”


    “我不在這,還能在哪?”望兒嗆他一句,氣呼呼地起身走了。


    趙瑟滿腹疑竇,眼睛一直追隨著望兒衝後頭去了,他猛然醒悟,幾步走回殿內,見陸宗沅和程菘才在說起西南戰事,提到石卿讓使人挖開長江決口,江北數十座城池守災,蕭澤人馬折了大半,陸宗沅的臉上不見鄙夷,反而有幾分激賞,笑著說道:“出這個主意的人,有幾分手段。這樣一來,洪水得一陣才能退,蕭澤守在西南空吃糧草,又有的被言官彈劾的了。”


    程菘說道:“王爺說的是。以前交手,好像也不見石卿讓這樣劍走偏鋒,興許是又籠絡了幾名心腹。”


    陸宗沅臉上變得陰沉,思索了一陣,說道:“我得囑咐蕭澤,把齊偃武這個人活捉到手。”說著就要磨墨裁紙,才一抬眼,見趙瑟在門口站著,腳上一點一點的,陸宗沅便說道:“趙瑟,有話直說。”


    “是。”趙瑟走了進來,因上回提到馮寄柔時,程菘也在,趙瑟便也不忌諱了,說道:“王爺,馮寄柔又跟著王妃回府了,剛才我還看見她那個丫頭望兒在後麵轉悠呢。”


    陸宗沅把手上的青玉柄挽金鞘匕首往案上一放,轉過頭來,那兩道英挺的長眉,險險要連在一起了,臉上還帶著幾分錯愕。良久,才說了一聲“知道了”,便叫趙瑟退下了。程菘冷眼旁觀著,滿腹的好奇,又不敢問,兩人不約而同的安靜了。忽的就見陸宗沅嘴邊一抹菲薄的笑意,倏忽即逝了。


    寄柔重新搬回延潤堂,毫不引人注意,良王妃遣人來看過幾次,每回都說馮姑娘不是下棋畫畫,就是做針線,隻有望兒跟著,不曾見過良王在。雖然不過一牆之隔,兩個人倒像要老死不相往來了,方氏放心,便也不管了。於是寄柔這裏,越發冷清下來,望兒也跟著躲懶,時常在外頭榻上睡得昏天黑地,這回一醒來,見日頭偏西,餘暉猶燥,屋前屋後尋不見寄柔身影,一直找到了延潤堂角門上,見趙瑟在簷下坐著,便上去問道:“見著我們姑娘了嗎?”


    趙瑟豎著手指“噓”一聲,指了指殿內,兩個人麵麵相覷,都不說話了。


    這時延潤堂的殿內,已經寂靜良久了。陸宗沅是慣常地,先看各地來的信件,各府來的拜帖,看到要緊處,提起朱筆圈一個圈,便撂在一邊的匣子裏,隻等趙瑟來收。不過一個時辰,那匣子裏堆了高高的一遝。寄柔也不做聲,就在地上跪著,從他那裏隻見一個烏黑的發頂,秀發如雲一般,用一根玉簪挽起,露出一截粉頸,清涼無汗。陸宗沅扔了筆,一邊轉動著手腕,忽然笑道:“這裏有個帖子,你看吧。”


    寄柔搖搖晃晃地立起身,因為跪的久了,膝蓋酸軟,走得遲緩。到了跟前,把那張帖子拾起來草草一看––原本就眼前直冒金花,這一下又是眼前一黑,險些站立不住。


    陸宗沅把帖子從她手裏接回去,又看了幾眼,笑道:“範忝這個人,果真是貪得無厭。上回送他十名歌姬,他猶不足,又特意地提到盂蘭盆節時見到王妃領著一個丫頭,唔,原來我送他的歌姬太醜,連府裏的丫頭都不如,因此叫這位範總兵不快了。”他沉吟片刻,搖頭道:“範忝倒會審時度勢,知道我這會不敢得罪他。”


    寄柔眼睛一眨,淚珠子就在眼眶裏凝聚起來了,隻是滾來滾去,拚命克製著沒讓它落下來,忍得辛苦,把一張粉臉都憋得通紅了,一張嘴,前功盡棄,眼淚奪眶而出,她又跪下了,哽咽著說道:“我,我不想去……”


    陸宗沅微笑著看著她,見一顆眼淚掛在了下頜上,晃晃悠悠的,便往前一傾,把她下頜一抬,揚起一張臉來。陸宗沅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放開手,無奈地說道:“你真會給我惹麻煩。”


    他沉吟片刻,叫趙瑟進來,吩咐道:“你去外頭買兩個絕色的丫頭,送給範忝。”趙瑟答應一聲,便出去了。


    陸宗沅冷哼一聲,把範忝的帖子扔在腳下,不去理它了。然後指著寄柔腳邊的一個青布包袱,問道:“那是什麽?”


    寄柔把眼淚抹了,將那個青布包袱解開,見裏頭是一尊墨玉的觀音。她的手在觀音身上摩挲著,透心的涼,寄柔低聲說道:“這是我爹替我娘雕的像,原來被供在金陵的望仙庵裏,我去庵裏拜佛的時候把它偷出來的,因為這尊菩薩,和我娘生得一模一樣。”又有哽咽的衝動,她緩了一緩,才說道:“我每次看到它,就跟看見我娘一樣……”


    陸宗沅“嗯”一聲,沒有打岔,是靜待後話的意思。


    寄柔抱著觀音立起身,往地上一摔,“啪”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有幾片碎屑,飛到了手上,她忙一甩手,愣怔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怕我將來死了,沒臉去見爹娘……”


    陸宗沅默不作聲地琢磨了許久,把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遍,人還是那個人,好似也沒有什麽不同。唯有那張臉上,把懵懂都褪去了,兩眼藏著著清愁,脈脈含情,欲說含羞。他搖一搖頭,說道:“你跟著我,活的好好的,做什麽要去死?”


    寄柔眼睛一亮,問道:“王爺不怪罪我了?”


    陸宗沅促狹地說道:“笨丫頭,我以前跟你說的什麽?你要是能哄得我高興,我自然不怪你……”說完,隻是笑看著她,不言不語,紋絲不動。


    寄柔臉上驀地紅遍了,無措了片刻,拿了一柄折扇,替他扇了兩下,陸宗沅說道“扇得不好”,她又放下扇子,斟茶倒水,他還是搖頭,說“水太燙”,把一個人使喚得團團亂轉,額上沁了一層細汗,這才笑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讓我高興。既這麽的,我就得怪罪了……”話尤未落,把人往跟前一扯,手指摩挲著她兩片嫣紅的唇瓣,出了一陣的神,正要說話,外頭趙瑟雀躍的聲音響了起來。


    趙瑟說道:“王爺,小虞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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