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把劍和匕首都歸了鞘,遠離人群,往校場外走去。他渾身散發著閑人莫近的氣勢,小兵們紛紛退避,不敢相詢。走到場邊,見一株槐樹下有一個漢子抱了雙臂站著,他的相貌,很是怪異。生的虎背熊腰,高鼻深目,一頭半長不短的亂發,用一根木簪胡亂在頭上篡著,衣服也穿得顛三倒四,令人不忍卒睹。


    這個漢子,正是在賀蘭被俘的野利春,自做了良王的階下囚,野利春不吃不睡,很是反抗了十來日,到餓的奄奄一息的時候,也不見良王有絲毫讓步的痕跡。野利春雖然不是漢人,也知道有句話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毅然放棄了絕食,乖乖聽從良王的話,改裝易服,暫且臣服了。


    然而讓他懊惱的是,自來了王府,良王一不準他踏足兵營,二不許他舞刀弄槍,卻請了名西席,整日叫他讀書寫字。野利春受不得這鳥氣,憋得緊了,一拳把西席打得東倒西歪。又聽說兵營有熱鬧可看,便往校場上來了。


    見虞韶過來,他兩指放在嘴裏,打個喚馬的呼哨。


    虞韶止住步子,一見這蠻子的形容打扮,便沒見過,也心知肚明了,“你是野利春?”


    “不是野利春,是修文。”野利春怪腔怪調地說,“王爺說我有勇無謀,需要讀書明理,因此賜名叫做修文。”


    虞韶嗤笑一聲,不甚關心地越過他走開了。


    野利春也不生氣,緊走幾步趕上,眼睛瞧見虞韶袖口的血漬,又扭頭往校場上看了看,嘖嘖說道:“我以為你們漢人的女人都是膽小如鼠,見血就暈,原來也有這樣的狠角色,怨不得能被王爺寵愛。”因他被寄柔騙過兩次,提起這個女人來,總有些幾分怨氣,又兼幾分欽佩。


    虞韶這時候最不想聽到的就是寄柔的名字,偏野利春好似對他有著奇異的興趣,虞韶走哪,他就跟哪,絮絮叨叨的,惹人厭煩。虞韶懊惱,罵道:“你不是自詡西羌第一勇士?西羌已滅,你如何還忝顏活在世上?還要做人士卒?”


    他這句話,野利春很費了番功夫才用白話翻譯過來,便哈哈一笑,說道:“我有大事要去做,怎麽能這樣就死了?”


    虞韶神色微肅,終於願意正視野利春,“你有什麽大事要做?”


    野利春雙手一負,鬥誌昂揚,“衝鋒陷陣,建功立業,光複我西羌八部。”因接連用了兩個成語,他很是得意,用眼角把虞韶一瞥,銳利的眸子裏,帶著不加掩飾的挑釁,“打了勝仗,就可做將軍,做了將軍,就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美人良駒,難道你不想要?既然不想要,又何必去蕭澤那裏參一腳?”


    虞韶英挺的眉頭一皺,這樣的話,他在少不經事的時候,也在趙瑟麵前大放厥詞過,然而如今聽起來,為何隻覺陌生,不複當日的激情澎湃?


    野利春湊到虞韶麵前,用一種莫名親切的姿態,撞了下他的肩膀,“喂,你也活了二十年了,就沒有件自己想幹的大事?”


    虞韶對他的故作親密不曾留意,因為他此時心裏前所未有的迷茫起來。此生此命,因何而來?為何而去?


    半晌,他不由喃喃一句:“我不知道。”


    野利春見他滿臉的茫然,放聲大笑,用力把虞韶肩膀一攬,“我告訴你你該做什麽––你是博野部的後人,你的祖先是天神的女兒,以五彩翎羽為花冠,以七色雲霞為錦袍,昂揚展翅,在天地間恣意翱翔。你是天神的後人,被賦予了熊的力量,狐的機敏,豹的勇健,這樣的你,怎麽能屈居人下,做一個被他們引以為恥的孽種?怎麽能被一個愚蠢的老太婆呼來喝去,如奴隸般折辱?”他附在虞韶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用羌人的語言說道:“好兄弟,跟我一起,把屬於你的,被人掠奪的,全都奪回來吧!”


    虞韶把野利春推開,臉上的迷茫盡褪,眸子裏又恢複了清明,“你說的羌語?我聽不懂。”


    野利春撇嘴,自信極了,“你骨子裏流著博野部的血,你在搖籃裏聽的是戈壁上流傳的歌謠,你該天生就能聽懂自己族人的語言。”


    虞韶搖頭,斬釘截鐵地答道:“我是漢人。”說完,便扔下野利春,往王府去了。


    到了良王府的延潤堂,陸宗沅和趙瑟已經先一步而至,在裏頭說話了。看那情形,應該是蕭澤的消息來得及時,偃武和徐三的命,都暫且被陸宗沅擱置了。虞韶走進來,見他們兩個正說到要緊處,遂不插話,隻默默見了禮,在旁邊椅子上坐了。


    陸宗沅心情不好,自校場上回來,麵色就陰霾密布,此刻把趙瑟接到的線報又逐字逐行讀了一遍,往案上一拍,冷笑道:“老狐狸,他倒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呐!”


    趙瑟見陸宗沅上火,也遷怒了蕭澤,“他此舉不異於出爾反爾?虧王爺原來還說他是個端方君子。”


    “偽君子是也。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你還指望他對你推心置腹不成?”陸宗沅道,“他原來也並沒有多做許諾,隻是借聯姻之事略有暗示,是我太過大意了。”


    虞韶因在蕭澤手下磨練了一年,對他這個人,多少有些敬意,於是說道:“蕭將軍家裏有老有小,性命都握在皇上手裏,也容不得他輕舉妄動。”況且皇帝對他,也著實是不薄了,賜了王爵,擢升了蕭大公子,凡是臣子,得此厚祿利誘,重任相托,誰不感激涕零?


    這個道理,陸宗沅自是比誰都明白的,他也不是狹隘之人,氣頭過了,臉色便緩和下來。五指把那張信紙揉成團,扔到一邊,說道:“他要坐山觀虎鬥,也由得他。無論如何,皇帝少了蕭澤這麽個大將,如老虎缺了爪牙,也夠他頭疼的了。”


    “王爺說的是。”趙瑟道,“據傳朝廷已集結二十萬大兵,駐紮在江左,意欲北進,隻是這個三軍統帥,到今為止,還未定奪,朝堂上卻已經吵成一鍋粥了。”


    陸宗沅沉吟良久,走到糊在牆上的輿圖跟前,負手凝望,說道:“蕭澤反水,想要繞過魯地,直取金陵,是不能了。江左有二十萬大軍駐紮,雖然是烏合之眾,卻也可以以多勝寡了。為今之計,隻有退避其鋒芒,自內線迂回,先取西北三鎮,再兩股大軍,分東西兩頭南下包抄。”


    西北三鎮,有許疏坐鎮。


    虞韶與趙瑟對視一眼,各自都在對方眼中看到躍躍欲試,兩人爭先恐後,同時開口:“王爺……”


    話音未落,見野利春也不著人稟報,大大咧咧地就走進來了。立在門邊,往幾人臉上一望,想了一想,對陸宗沅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揖禮,“王爺。”


    陸宗沅目視著野利春,“你以前可有聽說過許疏的名號?”


    趙瑟和虞韶一聽陸宗沅這話頭,都覺不妙,各自露出失望的神色。野利春卻是無所察覺,答道:“有聽說過,戈壁上的人,都把以前的陸中葶––哦,就是上一個良王,叫做捕獵人,許疏就是他手臂上站著的蒼鷹。不過,蒼鷹現在已經老得快要掉毛了,王爺,他不是我的對手。”


    野利春這樣直呼老良王的名號,陸宗沅眉頭微皺,也沒辦法,隻得假裝沒有聽見,任他去了,“既然如此,撥你五千騎兵,再加步兵,你要半月之內把他們練成所向披靡的鐵騎,可否?”


    野利春把頭一揚,傲然道:“可以。”掩不住喜色,就要告辭而去,卻被陸宗沅又在後麵叫住了。陸宗沅揉著額角,苦惱地笑了,“你不會以為我就這樣放心地把大軍撥給你,讓你到處去撒野吧?你千字文讀通了沒有?萬一許疏發一篇文縐縐的戰書給你,你看得懂嗎?”


    野利春眼睛一瞪,很想反駁,然而憋了半晌,竟無話可說。他碧綠的眼珠子一轉,福至心靈,爽快地說道:“軍中總有幕僚吧?王爺要是怕我跑了,就派一個信得過的人監視著我,如何?”


    陸宗沅微笑,“你倒自覺,果然書不是白讀的……那你想要誰監視你呢?”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在虞韶和趙瑟兩個人身上掃過。


    野利春不假思索地答道:“虞韶!”


    陸宗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微微含笑地看著虞韶。虞韶被他這看似溫和,實則犀利的目光看得如坐針氈,眸光一閃,低下頭去。片刻之後,驀地把臉一揚,眸子裏飽含著堅定和無畏,“王爺!我願意去攻打西北三鎮。”


    陸宗沅付之一笑,卻不馬上回應。他眸光一落,看見案上還散落著幾枚私印,銅紐油亮,是經常被人摩挲後的光滑。虞韶趙瑟,偃武修文……他似無意般,把幾枚印章依次排開,又左右挪移,也不顧下麵三人緊張的注視,過了半晌,他才一笑,把印章全都推倒了,對虞韶溫聲道:“你才從西南回來,在府裏歇息幾天吧。讓趙瑟跟野利春去搭伴,免得他整天去找偃武的麻煩。”


    趙瑟大喜,禁不住騰地站起來,“多謝王爺!”


    陸宗沅笑道:“你此去,是要同我下軍令狀的。”


    “是!”趙瑟幹脆地答應了。


    野利春見定的趙瑟,心裏不大情願,也沒辦法,隻得也答了聲是,兩個人相攜而去。虞韶默了片刻,說道:“王爺,若無事,我也去了。”


    陸宗沅深深看了他一眼,“去吧。”


    虞韶一跨出延潤堂的殿門,臉上如三月初雪,頓時蒼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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