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二年,夏六月,靖北大軍深入遼西,驍騎盡出,鋒線綿延七百裏,連下三十城,殲滅餘寇二十萬,攻勢如龍,氣吞萬裏如虎。


    與此同時,經曆了於茫茫大海之上長達半月之久的飄泊與遊弋,蕭長陵那一抹寒峻的白衣,仿若他的王旗一樣,複又赫然傲立於錦州城頭……


    清晨,一輪明媚的煦日,高高升起於草原上空,曙色傾瀉而下,照亮了大半個塞外風光;此刻……約莫正是六七月間,草長馬肥。在陽光映照之下,紅彤彤的馬群、白滾滾的羊群,仿佛兩股紅白相糅的浪潮,全數覆蓋在了這片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似閃電般湧來蕩去。


    晨曦灑落,照耀漠北宮帳,穹窿高闊,莊嚴厲殺,成百上千名虎背熊腰,麵容粗獷的“國阿輦斡魯朵”的柔然武士,腰佩彎刀,巍然肅立於大帳外圍,一動不動;帳內,一根根厚木撂在鐵筒裏燃燒起來,炊煙嫋嫋騰空,竟燒出了一股濃濃的奶茶香氣,乳白色的茶香,伴著烤全羊的酥嫩,彌漫於整個大帳之中。


    霎時間,偌大的宮帳內,諸如仆固宗翰、康蘇密、術虎高琪、論恐熱、沒藏守忠、萬俟步蕃等國阿輦斡魯朵的親貴大將,悉數匯聚一堂,分列坐於那張虎皮椅的兩端。


    噗!


    忽然,隻見……那位漠然端坐於虎皮椅上,身著左祍胡服,又處在極端盛怒的草原第一名將,就這樣在一種毫無征兆的推動與促使下,將整整一羊皮袋子的馬奶酒摜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時迸裂,四處飛濺的酒漿,淋了站在下方的大將阿裏海牙滿頭滿臉,偶有幾滴烈酒滴入眼球,幾乎快要讓他睜不開眼睛。


    擴廓霍然站起身來,嘴角兀自掛著些許油汁酒漬,目中仿佛噴射出兩簇熊熊之火,似是要將這座寬敞的穹廬徹底焚毀,令其化為灰燼;眾人眼中的擴廓太師,此時正威嚴地負著雙手,寒聲怒罵。


    “天殺的蕭長陵!竟然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搶走了遼東,而我們事先卻毫無所知,這難道不可悲嗎?!還有……昔班和他手下的烏鴉欄子都是吃幹飯的嗎!如此重要的軍情,為什麽不及時稟告本王。”


    “太師,昔班特勤的烏鴉欄子,隻有一千餘人,他們在密雲中了靖北軍的埋伏,蘇翊足足調動了四千鐵浮屠和一萬弓弩手,我們的勇士……都是戰鬥到最後一刻,他們沒有一個人向周軍屈服,他們沒有辱沒身為柔然勇士的榮光。”阿裏海牙抹了抹臉上的酒漬,哽咽著聲音說道。


    未曾料到,柔然兒郎悍不畏死的事跡,並未觸動草原第一名將的心弦,擴廓的臉上,仍是如同寒冬臘月的凜冽,沒有一絲波動,隻有無止境的冷漠而已;良久,一席刻厲到骨髓深處的話語,終於從擴廓的齒間緩緩滲出。


    “昔班,他算什麽貨色,你們以為……本王會在乎他的一條賤命嗎!隻是由於他的愚蠢和魯莽,白白斷送了我們一千多兒郎的性命。幸好他戰死了,否則,本王一定要親手一刀一刀割下他身上的肉。”


    作為一位威震草原的領袖與名將,以及柔然王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方第一人,擴廓身上的冷血與決絕,超越了與他同時崛起的所有王庭新秀,甚至超越了乃父脫脫;試想一下,一個年紀輕輕便能統領國阿輦斡魯朵三十七萬勇士,坐鎮漠北,手握兵權,高踞柔然太師之位的人,又豈是一個隻知兒女情長的泛泛之輩,一個能與蕭長陵那樣一位戰神長期對峙的人,擴廓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眾人見狀,隻覺不寒而栗。


    “太師息怒。”


    話音甫落,在場所有的柔然名將,紛紛回首望去,發現說話之人……正是擴廓太師的心腹愛將——仆固宗翰。


    仆固宗翰放下酒碗。


    “蕭長陵用兵,素來詭詐,又不循常規,這一點太師您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而且,屬下聽說,蕭長陵早在出兵之前,便已命大軍封鎖邊境,關閉榷場,因而……靖北軍的兵力調動,被遮掩得極好,消息未能及時傳入草原,可等我們反應過來,遼東早就插上了蕭字王旗。”


    “這都不是理由。”擴廓麵無表情,口吻生硬冷淡,“主要是我們沒有料到他蕭長陵竟敢長途奔襲,把戰線推進到遼東腹地,將馬刀插在我們的後背。”


    刹那間,穹廬之中,寂然無聲。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狂野的聲音,於一片安靜之中倏忽響起,顯得尤為突兀;乍一聽,便能分辨出來,這是草原漢子標準的洪亮嗓門。


    康蘇密直直地凝望向擴廓,望著太師那張冰冷的麵孔,眼中由衷騰起一抹天火,那是一種曆經塞外飛沙才會煉就的萬丈豪情,他沉聲開口。


    “太師,我們和蕭長陵打了十幾年的仗,幾乎就從來沒在他那裏討到過便宜。可如今,靖北軍的大批主力,滯留遼東未歸,北境必然空虛至極,我們不妨就趁著這個機會,一鼓作氣躍過草原,殺入晉陽,端了他的老窩。”


    無疑,康蘇密的這番話,激起了柔然男兒心底深處對蕭長陵的仇恨與希冀一雪前恥的渴望。


    “躍過草原!”


    “殺入晉陽!”


    隨著康蘇密鏗鏘話語落地,席間,好幾個年富力強的柔然將領,瞬息被引燃了燃燒的野火,他們齊齊振臂高呼,聲音盤旋於宮帳上方,久久不絕。


    滿帳亢奮之際,卻淺淺飄來了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笑聲裏夾雜著一絲輕蔑的嘲諷,論恐熱端起銀碗,大口喝下碗中烈酒,淡淡說道。


    “這幾年,左丁盧是嚐到金蓮川的甜頭了吧。”


    這本是充滿嘲諷的一句話,然而,正在興頭之上的康蘇密,卻並未聽出論恐熱的弦外之音,反而一臉得意地看向了他,似乎並不以為意。


    “那還用說?!中原的土地就是肥沃,種什麽長什麽,要是不願意種了,那裏的草也能長得撲楞撲楞的,滿地綠油油的一片,你有多少牛羊馬匹也吃不完!太師,依我看,我們國阿輦的鐵騎,就這一樣南下,一直打到蕭長陵的王城腳下,再把北境和柔然連成一塊兒,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大牧場,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此時此刻,擴廓尚未表態,反倒是一身戎衣的論恐熱,實在壓抑不住內心的揶揄不屑,冷冷地瞟了康蘇密一眼。


    “要吃羊,的確是又肥又香,可不知諸位想過沒有,我們有那麽大的胃口嗎?!且不說北境的那三十多萬軍隊,就是蕭長陵人在遼東,剛剛血戰了一場,手上還有十萬大軍呢,旗下更是胡錕、桓欷這樣的名將,我們跟人家比足足少了近五萬兵馬,拿什麽去跟人家打,就憑我們的這幾把破刀嗎!更何況,先大汗早就說過,他蕭長陵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黃羊肉,而是一頭北方的老虎,隻怕到時候我們還沒有吃掉他,就被他一口吞噬!”


    不得不承認,論恐熱的言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正在逐漸剜著無數柔然男兒心頭的血肉;所以,越往後麵聽,康蘇密的臉色,就越發顯得肅殺凝重,唇角也慢慢露出一抹戲謔的笑容。


    “打仗最忌諱的就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可我們的大俟斤偏偏一到節骨眼就盡說些喪氣話……”


    沒有想到,論恐熱卻是一臉平靜,眼中的不屑反倒愈發濃烈,在他看來,自己眼前的這位左丁盧,其實就是一個隻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罷了。


    “哈哈……原來,我們這裏最懂打仗的居然是左丁盧啊,你是不是覺得……整個柔然就你一人是天上的雄鷹,其他人都是地上的老鼠。”


    “你……”康蘇密提刀欲起。


    雙方劍拔弩張。


    直至此時,擴廓那對淩厲的目光,才如柔然勇士鞘中的馬刀一樣,閃亮出鞘,冷峻地斬向了滿麵怒容的康蘇密。


    “你想幹什麽!給我坐下!”


    果然,草原第一名將的氣勢,絕非浪得虛名,康蘇密渾身一顫,整個人喘著粗氣,重新歸於自己的座位上。


    當康蘇密坐下之後,擴廓笑對論恐熱,開口說道。


    “大俟斤,你把話說完。”


    “太師,中原人的兵書上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一勝一負。太師和蕭長陵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應該清楚……這位周廷的秦王殿下是怎樣一個厲害角色,此人的征伐之才,亙古未有,天下罕見,如果我們貿然南下,其結果……隻能是賠上更多兒郎的生命和草原的馬匹。”論恐熱侃侃而談。


    “嗯,接著說。”擴廓微微頷首。


    “這是其一;其二,大周疆土遼闊,人口眾多,打了那麽多年,他們的人口已經快有兩千多萬了!如此廣袤的土地,如此繁盛的人丁,即便打過去,我們能占領那麽大的地盤嗎?就算占領……我們守得住嗎?守,又靠什麽去守。”


    康蘇密猛地灌下一口酒,不以為然,忿忿罵道。


    “照你的意思,我們這次就隻能自己咽下這口窩囊氣嗎?!”


    “當然不能!這些年來,蕭長陵的靖北軍,一直壓著我們打,這一次……我們要給他一個永世難忘的教訓,要讓他知道,我們柔然人不是一隻任人欺淩的綿羊,而是一條狼,一條頂天立地的狼!”


    “精辟,太精辟了……”擴廓深深頷首,讚歎道。


    少頃,擴廓身若狼虎,緩緩從虎皮椅上站起,大步走到穹廬中央,仰首望向帳外,良久才冷冷開口。


    “我記得父王在世時,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他與先汗跟中原人鬥了一輩子,直到今天,才算摸透了他們的脾氣。記住,這中原人哪,你不打他的時候,他們就在裏邊爭權奪利,狗咬狗似地互相撕扯;可一旦你要打他,他們就會捐棄前嫌,一致對外,這就是我們打不進去,就算打進去也被他們轟出來的緣由。”


    頃刻間,金帳之內鴉雀無聲。


    擴廓的目光,漸漸變得深沉。


    “何況,我的對手……是蕭長陵。”


    ……


    “佐玉啊,你說……我的那位皇帝哥哥,要是知道孤現在就站在北渝的王都城頭,估計都牙疼得咬不動牛乳了吧!”


    天地間,一聲狂放的長笑,如同天際寒風,凝聚著一代梟雄與生俱來的凜然與霸氣,割雲斷幕般地橫掃蒼穹,響徹於空蕩蕩的錦州城頭。


    遙望錦州城樓,王旗飄揚,兵甲如林,年青的秦王,長身玉立,風姿卓絕,一襲白衣恍若當年,衣袂乘風飛揚,就那樣傲然地執著馬鞭,居高臨下,站立於雄闊的城關之上,仿佛沉穩地立於他人生的巔峰時刻,靜靜地俯瞰著這片由他親手打下,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天下,不,是屬於全部靖北男兒的天下。


    靖北之王的眼眸,明亮,銳利,淩冽,清湛,一對黑白分明的瞳仁深處,閃爍著一抹令人不可逼視的劍氣,直直地刺向千裏之外,仿似是要將帝國的四野盡數攬入鋒刃之下,欲令天下州郡……都成為他麾下的附庸。


    塞外天涼,即便是炎炎夏日,依然感受不到一絲暑熱;清風拂麵而來,吹過蕭長陵沉靜如水的麵容,靖北之主的冰冷神色,宛若霜月白滿天的靜夜,流淌著一地清寒,依舊無動於衷。


    隨著風起遼東,蕭長陵身上的一襲白衣,在淡薄日光下劃出亮眼的波光,隨即微微飄拂,揚起層層炫目的浪花;而方才那一聲狂傲的大笑,仿佛融了冷月清光,冰涼沁心,激起似火熾烈。


    笑聲方歇。


    蕭長陵並不多話,隻是往城樓一站,那身凜然之氣立刻感染了在場將士。全身貫甲的大將胡錕,平靜地注視著那位靖北軍共同的最高主宰——秦王殿下,此刻的他雙目如炬,一頭濃密的束冠黑發……在風中飛舞。他,再也不是昔日於花樹下吹簫的俊朗少年,不是鮮衣怒馬的天家皇子,他像一支燃燒的火把,在黑夜裏鮮明的亮著,鼓舞著、照耀著他的軍隊和勇士為領土而戰,為勝利而戰!


    高大的城牆之上,他那道挺拔而又堅毅的身影,在眾人的心頭如山嶽般矗立,他們深為有這樣的大王感到自豪和光榮,也因有幸成為靖北軍的一員感到驕傲,——這便是一支軍隊的精神傳承。


    顯然,相比於蕭長陵的不動如山,立於身旁的大將胡錕,卻全然不似靖北之王那般鎮定;殺胡將軍的臉龐暗沉,麵上無喜無怒,眉間隱隱皺成了一條彎弧。


    “大王,這都什麽時候了!您怎麽還笑得出來啊?!”


    蕭長陵揚眉淡然一笑。


    “嘁,不就是皇帝要來巡幸遼東麽?!這麽點兒小事,就讓你慌成這個樣子了。”


    “小事?”


    胡錕麵露不悅之色。


    “這是小事?!大王,您有沒有搞錯,當初攻打遼東……可是您的決策,我大軍千裏遠征,深入敵境,目的就是要擺脫皇室掣肘,為了得到這片土地,咱們靖北軍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將士們費盡心血,浴血拚殺才打下的疆土,豈能拱手予人,白白送給朝廷!”


    又有一陣風吹來,蕭長陵寒冷的麵色之上,仿若複又覆蓋上了一層冷冽的冰霜,他的手指輕輕拂過馬鞭,唇角勾勒出一道淺淺的笑痕。


    “開什麽玩笑!孤打下來的江山,一寸都不能放。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我的那位好哥哥已經出劍了,孤接招就是了。他不是要來巡幸遼東嗎?!好啊……我便送他一份大禮。”


    “大王的意思是……”胡錕若有所思。


    須臾,蕭長陵昂然仰首,那雙炯炯有神的寒眸星瞳,瞬時激射出大片寒芒,眼中猶似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李懷光……還在雲州嗎?”


    “我正要對您說這事兒呢,楊芳將軍遣人傳書,目下……控鶴士氣低靡,武備鬆弛,他請示大王,雲州之事如何料理?”胡錕應道。


    這一刻,靖北之王目光堅定,冷凝如冰的神情,白衣勝雪的風姿,顯得他孤絕傲岸,高貴飄逸。此刻,那雙俊美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城外的邊塞風光,寒峻的笑意如玉般溫潤,似絮般輕盈,卻又似雕弓滿月直射天狼。


    他揚起馬鞭,鞭尖指向天際。


    “吃掉它。”


    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脫自一代梟雄口中,竟是那樣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如同判官手中的如椽之筆,僅在瞬息之間,就定了那三萬控鶴最後的歸宿,不是分裂,便是徹底抹去。


    這,便是靖北之王的氣概!


    “大王,兩萬控鶴……全都吃掉嗎?”胡錕不可置信地問道。


    蕭長陵漠然。


    “我不想再重複第二遍。”


    “是!末將即刻傳令。”胡錕朗聲領諾道。


    靖北鯨吞之勢,席卷雲州!


    ……


    錦州城外,層巒疊嶂,溝壑縱橫,秦王蕭長陵的靖北行營,坐落在向陽的山坡上,隨行官署及親軍、宿衛的營帳密布其左右,一隊一隊懸佩靖北刀的“狼嘯衛”甲士,在王帳前後巡弋防守,號令不絕。


    許久,黑夜深沉,烏雲遮月,慷慨的月光,在山林中投下氤氳的銀輝,大地仿佛被一層白紗覆蓋,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震碎了滿山的寂靜。


    月光下,一襲白衣策馬離營,灑下一束飄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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