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秋,到底怎麽回事?”


    霍叢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史文思也滿臉嚴肅。


    兩人並不知道崔壽祺為什麽找上穀劍秋,隻以為是尋常的交往。如果知道有這樣一層緣由,史文思心思活絡倒不好說,霍叢一貫忠厚,不可能不提醒穀劍秋的。


    霍叢又想起來,幾個月前轟動江寧的大罷工,穀劍秋的大哥被人當街打死的事兒,知道劍秋賤賣學憑必有難處,自己還笑嗬嗬地邀他赴這鴻門宴,實在是不夠朋友,一念及此,霍叢不禁臉上發燒,恨不能拂袖而去。


    穀劍秋的回答依舊慢條斯理:“家母一貫抱病,每個月都有藥費,我家中幼弟尚在讀書,大姐仍未出閣,家中糧米不足半月,穀某實在是囊中羞澀。所以用學憑抵押,向老板預支了幾個月工資。”


    史文思打了個哈哈:“那怎麽能算是賣學憑呢,預支工資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


    胡家駒哪肯放過穀劍秋,當即打斷史文思:“話不是這麽說,要是說販賣學憑,那是公然違反帝國律法,他和那個姓陳的花旗人都要入罪。說是抵押嘛,隻要劍秋一日在畫龍單兵工作,就一日光明正大,哈哈哈,劍秋,你學了兩年新學,學的真好啊,這火中取栗的主意,我可想不出來。”


    穀劍秋也不惱,隻是窘迫的笑:“慚愧,慚愧。”


    “咳咳。”


    崔壽祺見話都已經說開了,也不拐彎抹角,開口道:“劍秋,既然你家境不好,我看這事兒也不怪你。這樣吧。我這有四萬塊錢,你先拿著,算我借你的,你立刻去把學憑贖回來!你那個花旗國的櫃員也別幹了,我托人在教務公所給你找個事由兒,你明天中午,到崔公館來找我。”


    說完,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對折的德合慶金票,攤開之後,把金票推到穀劍秋麵前。滿桌人都能看清上麵的數字,正是肆萬元整。


    “我與壽祺師兄素昧平生,雖說有些同門之誼,但實在當不起這份厚恩,壽祺師兄還是拿回去吧。”


    穀劍秋低眉順目,語氣平和。


    “這我倒奇了。你情願向一個市儈的花旗人借錢,也不願意向我借錢,難道我會放你的印子?還是我崔壽祺比不上那個花旗童子軍?不必再說,你拿去吧,我明天等你的消息。”


    崔壽祺的語氣強勢起來。


    穀劍秋不見惱怒,連連拱手:“正所謂無功受祿,寢食難安。壽祺師兄的好意,劍秋心領。這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劍秋再飲一杯,向壽祺兄和諸位同窗賠罪了。”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或許是因為喝多了一些,臉上泛紅,看上去有些窘迫。


    崔壽祺盯著她,默然半晌,伸手又為穀劍秋斟滿酒杯:“劍秋,我癡長你幾歲,既然你叫我一聲師兄,我也托大管你叫一聲師弟,做人目光別太短淺,你還有大好的前程,現在犯糊塗,以後被大學堂除名,恐怕悔之晚矣啊。”


    穀劍秋見他又斟滿酒,無奈隻得舉杯:“多謝壽祺師兄提點,師兄原諒,原諒。”


    崔壽祺臉上已經沒有笑容:“此事並非你個人榮辱,而是事關江寧師範學堂,乃至新學派的臉麵。你把新學的學憑當成貨物一樣抵押販賣,是否愧對你的授業恩師?是否愧對昔日立誌興辦新學,一掃帝國積弊的魏督?是否……愧對供養你上大學堂的令尊和令堂呢?”


    霍叢勃然變色,拍桌而起,顧不得對方出身顯赫,怒道:“壽祺兄此言是否太過分了?”


    史文思麵色沉重,終歸沉默不語。


    “供養我上大學堂的,並非我父母。”


    穀劍秋臉上也沒了笑意,但也瞧不出什麽惱怒的神色,語氣依舊平和:“我一家六口都是崇島人,來江寧不久,家父就暴病而亡。我母親因為過度勞累,生下幼弟沒幾年,心肺出了毛病。幾乎不能下床,我大學堂的學費,是我大哥穀西樓下礦做了五年窯哥,一錘一錘打回來的。我的所作所為,效宋朱壽昌,唐張藏英,無愧天地父母。”


    說罷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朱壽昌是舊時一朝兩榜進士,後知曉生母劉氏流落民間,便辭去官職,遊曆四方尋母。


    至於張藏英……


    崔壽祺知道穀劍秋主意已定。思來想去,還是胡家駒說話刻薄,落了對方麵子,泥人尚有三分土氣,他不肯接受自己的錢也不奇怪,不由瞪了胡家駒一眼。


    “咳咳。”


    穀劍秋喝得有些急,他向眾人展示空杯,並點頭示意霍叢坐下:“劍秋還有一樁事,想拜托壽祺兄和各位同窗。家母抱病在床,已經十年有餘,前些日子我大哥不幸去世,家母已經哭得肝腸寸斷,身子骨比以前更虛弱,我抵押學憑的事若是叫她知道,隻怕是……”


    霍叢雖然坐下,聽到這話臉色更難看了。


    “希望各位,不要宣揚此事。拜托了,拜托了。”


    穀劍秋起身,向眾人斟酒,尤其到胡家駒麵前,深作一揖:“家駒,我們是一科同門,過去如果我有什麽地方衝撞了你,萬勿見怪,這杯酒,就當是我賠罪了。”


    胡家駒終歸隻是年輕人,雖說有點小心眼,見穀劍秋如此態度,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哪裏,我胡家駒又不是長舌婦人。怎麽會到處講。”


    “師弟!”


    忽然,樓梯口傳來一聲脆斥。


    傅樂梅不顧茶博士的阻攔,三步並作兩步上樓,仙鶴一般落到穀劍秋麵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擰眉道:“師弟,別喝了,師傅想見你,快跟我回去。”


    穀劍秋一愣,低頭看向女孩袖子露出的半截皓腕。


    傅樂梅嘴唇微抿:“怎麽,你不是我的師弟麽?”


    原來傅樂梅早就在樓下了。她聽說到穀劍秋是新六校的兩年生,暗自點頭想穀師兄談吐斯文,果然不是和龍皮會的混混一流,原來是新六校的高材生。


    又聽到眾人譏諷穀劍秋賣學憑一節,不僅暗惱這群書呆子好生迂腐,家中將無糧米,難道抱著一紙學憑等著餓死麽?這點小事也值得興師問罪?


    再聽到崔壽祺又是借錢,又要托人找事由,本來以為此人頗有風度,誰想到他居然出口傷人,更沒想到穀非但不生氣,居然向眾人斟酒賠罪,又聽穀說是不願讓抱病的母親傷心,心裏也跟著難過起來。


    再聽那胡家駒言稱自己並非長舌婦人,不會亂說。傅樂梅當即大怒,此人方才分明嚼了老大舌頭,現在居然有臉指責婦人長舌,當真可惡,正該當麵毆他三拳,終於按捺不住衝了出去。


    穀劍秋這才反應過來,頷首道:“是,師姐。”


    他回頭欲向崔壽祺等人告罪,卻被傅樂梅拉著快步下樓,離開了賢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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