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以前的艙室。


    邢大同睡糊塗了,以為在偷渡途中。眼睛漸漸適應昏暗的燈光,喝完餘溫尚存的鹽糖水,這才清醒,仔細觀察周圍。


    艙室門邊懸掛一麵液晶電視,艙位比睡過十幾天的那個寬大不少。邊上是一塊活動桌板,裝鹽糖水的保溫杯放上麵。上麵另有一個蘋果,以及沒開封的毛巾和牙刷。而下麵,是一個碩大的塑料袋。相對的八張高低床,一樣的布局和配給。和以前最大不同是,艙室門沒有緊鎖。


    “我們成地震災民了?”


    劉醵也醒了,下床打開塑料袋,將裏麵的衣物擺滿床上。“哈,鞋子恰恰合適,真夠體貼的。邢叔,你說,我們是不是給海軍碰上,正在被弄回國?”


    隨身物品一樣沒少,包括敲詐到的幾萬美元,這可不是押送回國的跡象。邢大同檢查枕邊的背包,從床上爬起,喝光鹽糖水說:“不是我們海軍,他們穿的是老米的作訓服,但也不像是老米海軍或海岸警衛隊。”


    獲救時他多個心眼,假裝休克,清楚看見一張張國人的麵孔,聽到每一句熟悉無比的普通話。疑問太多,沒理出頭緒,莫名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種不安,在貨櫃裏就有了,獲救後沒有消失。


    “休息的不錯吧?各位,吃東西了。”


    香味飄來,李東民送進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蔬菜肉末粥。


    艙室裏的人全醒了,正在嘰嘰喳喳議論,多是猜測救命恩人的來曆。邢大同和劉醵動作最快,洗了個熱水澡,從裏到外、從頭到腳換上嶄新的服裝。算起來,獲救到現在,他們已經昏睡了二十幾個小時。期間輸液不斷,恢複好的醒來停止,恢複不好的繼續。


    “哥們,你救了幾十條人命!”李東民親手給邢大同遞上一碗粥。


    邢大同接過說:“不,是你們救了我們的命!”李東民接受這樣的讚許,又給劉醵遞粥,拍拍劉醵高他不少的肩膀說:“棒小夥子,當過兵?”劉醵靦腆搖頭答:“沒當過。大哥,你們是……”


    “別問!”李東民打斷,繼續送粥,“我知道你們有許多疑問,再忍耐一下。我保證,今天一定有答案。”


    前晚,聽說蘇銘負責安置新人,李東民頭一個不服。蘇銘隻是普通水手,最低等的打雜工,他是水手長,理論上還是他的手下。一天軍訓沒參加,一次勞動沒做過,憑什麽爬到和老子平級?豈有此理,就憑知道船上有偷渡客?


    昨天集訓完畢,葉特當眾宣布幾個任命,並透露蘇銘是臥底的國際刑警,李東民灰溜溜按下躁動的心。然而,不是冤家不碰頭,李東民的班被安排協助,聽從蘇銘指揮。打雜工到自己頭上,委屈就罷了,蘇銘的第一道命令,居然是禁止向新人透露任何外界信息,違者禁閉兩天。這個命令,可是要憋死人的。作為稱職大嘴巴,告訴這夥新人,他們離開了原來的時空,來到了世界盡頭。然後欣賞他們的反應,那是多麽開心愉快的事情啊!


    “大家夥慢慢吃,別撐了啊!”


    按開液晶電視的電源,李東民退出艙室。一個字沒漏嘴,他也佩服自己。葉特宣布幾個任命外,還宣布違反紀律的處罰方式——關禁閉。他舉雙手雙腳讚成,班裏的兩個膽小鬼,他早想收拾,不得其法。尤其關禁閉的地方,創意十足,十足的恐怖,那就是剛死了二十九個人的偷渡客二、三號貨櫃。老大一下子辟出兩個貨櫃做禁閉室,無外乎說:老子有人了,不存在法不責眾,塞滿兩貨櫃無所謂。


    “他中毒了,估計吃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阿托品嗎?給他注射2ml。”


    “好的,陳醫生,我這就去!”


    “等等,這兩人高滲性脫水,必須采取措施了。否則,腦水腫、顱內高壓越來越嚴重,就算活下來,也是廢人。先給他們注射甘露醇吧,知道甘露醇注射.液嗎?”


    “不知道,陳醫生。我、我隻受過幾個月急救培訓。”


    “那你記好了,甘露醇注射.液,英文是injectiomannitou。”


    隔走廊一間艙室裏,集中了所有的重病號,海員的兼.職醫生被人訓得像孫子。李東民各艙室巡視一道,經過門前,看的眼睛直了。


    “陳醫生曾經在國外留學工作五年,回國當過三甲醫院的副院長。”


    跟出門的邢大同介紹說:“其實我們貨櫃沒死人,幸虧他早早統一分配水和食物。而且藏了一罐飲料,最後關頭給我喝。要不然,我也沒力氣發信號求救。”


    李東民充耳不聞。他在想,這個不男不女的老玻璃是高明的醫生,蘇銘竟一清二楚。


    一小時前,蘇銘特別交待,陳醫生身體恢複,立即請他治療重病號。掌握秘密的人,令人害怕。在新人麵前守口如瓶,與其說害怕關禁閉,不如說害怕蘇銘。原本有所懷疑,眼前一幕讓他背脊發涼。


    “他就是私生活,有點……那個,啊,與眾不同。”邢大同以為陳醫生的女取向膈應人,好心解釋。


    李東民失禮地不答不理,取出一隻口哨塞進嘴巴,粗暴地吹響。蘇銘透露另一個信息,英雄邢大同,其實是個交通肇事害死一對夫妻的逃犯。有了陳醫生例子,對蘇銘的話,李東民深信不疑。一時間,他眼裏的新人,個個都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報數!”


    “一、二、三、四……”


    “向左轉,齊步走!”


    聽到哨子聲,一個班的送粥海員,從各艙室跑出,在走道列隊。邢大同和劉醵等同艙室十幾個人,噤若寒蟬站在艙室門裏外看。同層其他艙室恢複快的人,也和他們一樣旁觀。過去二十幾小時,這一隊人悉心救護他們。盡管又有人不幸去世,他們還是心懷感激。


    李東民列隊好了,領頭昂首闊步走向水密門。這一道程序,也是蘇銘特別強調的。昨天,李東民有點抵觸情緒,眼下他喜歡上了。在上百雙感激、敬畏的目光中,找回了當子弟兵時的榮光。憋話不能講的鬱悶,一掃而光。


    “對麵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主甲板上,響起跑調的歌聲。十幾個海員席地而坐,一邊拆裝手槍,一邊瞎吼。比格爾海峽早上八點鍾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零上一度低溫,經水氣和海風放大,冷的刺骨,坐地下要莫大的勇氣。李東民從橋樓出來,跟著哼唱幾句。前晚搜救勞累,昨天早操取消,今天恢複,船上多了二百多人,尤其多了女人。一幫家夥早操、早餐結束,熱身過頭了,個個像發.情的公牛。短暫休息時間,居然唱情歌撩妹。


    “嗨,老李,等下我們找海豹算賬,為你們班報仇!”


    大炮劉喜才笨拙地裝上槍管,出口調侃。李東民想反嗆兩句,旁邊一人搶道:“班長,何必調戲人家老李?我們是去打海豹的。如果跟海豹賽跑,長官肯定派上老李他們班。”


    話音落,大笑起。


    李東民臉色脹.紅,分辯的衝動都沒了,誰叫那天是他的班被海豹嚇的屁滾尿流,衝擊了其他班。偏偏有機會一雪前恥,他的班卻被派去伺候新人。


    看見葉特沒走,他屁顛顛奔過去。


    葉特端一杯茶,坐在貨櫃改裝的休息室裏,感慨海員們的工作效率。昨天,清理巴拿馬船臨時堆放的貨櫃。先得在多用途船騰出空位,然後開到巴拿馬船邊上,把二百多貨櫃吊走,前後四小時完成。而之前的“粉工”,單是從相鄰的貨櫃船吊貨櫃,足足用了七小時。今天,長二百九十米、寬三十米的巴拿馬船主甲板,全部成了操場。


    “老大,吃過了嗎?”


    “吃了,你呢?”


    “吃了。喂,老大,這不公平。昨天我們班伺候新人,今天應該輪到其他班了。”


    “昨天其他班處理貨櫃遇難者的遺體,又怎麽說?”


    “哎呀,我意思是,新人好的快,隨便安排幾個人伺候,我們班再不練槍跟不上了?”


    “你急啥?海豹多的是,快成災了。往後,就怕你殺到膩煩。”


    李東民爭強好勝,葉特又喜又煩。倒咖啡到半的林耀輝說:“大嘴,要不你代我領隊去實彈訓練,我留下伺候新人?”


    “別、別!林長官,我說說而已,嘿嘿……”李東民趕緊推辭。他敢代替林耀輝,另三個班長不把他玩死,葉特回頭也會收拾他。幾天來,大家看清楚了,葉家叔侄和林耀輝父子是一家人。


    這時,左手吊胸前的蘇銘來了,正兒八經向兩個頭頭敬了禮,望李東民問:“新人恢複的怎麽樣?”


    “哦,還行!”李東民沮喪中,遲鈍回話,“六號櫃全部下床洗澡吃東西了,二、三號櫃也有二十幾個人下床了。其他的都在好轉,開眼睛講話了。隻有三個重病號沒脫離危險,陳醫生已經給他們下藥。哦,還有,一號櫃的女人也全好了,排隊洗熱水澡還吵了幾架。”


    葉特避開蘇銘的目光,他不待見這位作派像領導的國際刑警。昨天蘇銘找他,通報又有兩個新人過世。整數200的男性兵源,變198了。他討厭聽見壞消息,愜意地品嚐熱茶。改裝做休息室的貨櫃,也是海員們昨天從自航駁船吊來的。考慮到天氣寒冷,訓練中休息,有個遮風擋雨雪的地方,保證喝上熱茶、熱咖啡。他和老葉統一思想,盡量讓大家的生活品質不輸以往。隻求提高,不搞節約。享受海員們的勞動成果,他才生出感慨。


    “通過這兩天和幸存者談話,百分百確定,裝人的貨櫃隻有六個。”


    蘇銘匯報工作進展,首先宣布救援沒有遺漏。葉特提了兩天的心放下,舉茶杯致敬。而下一刻,蘇銘語出驚人。


    “截止今早,幸存229名男女,全是國內同胞。不過,絕大部分不是偷渡人員。”


    葉特布置的事,不想途中插手。聽了也驚奇道:“不是偷渡人員!這麽多人鑽貨櫃,活不耐煩了,還是絕地逃生節目組?”


    “哈哈……”


    李東民和林耀輝大笑,蘇銘也陪笑兩聲,又道:“目前為止,我已經登記了一百八十二本護照,目的地是東南亞。我詢問其中幾個組織者,都說是國內輸出的建築工……”


    “我懂了,勞務公司賣豬仔!”李東民不禮貌地打斷。他一家三代吃海上飯,知道海上的偏門。


    “起初我也這麽想。”蘇銘也不惱,“但據他們反映,雇傭公司比較古怪,簽署保密協議才能簽署工作合同。工作目的地、交通方式、旅途時間不得打聽,一年合同內,禁止與外界聯係,等等保密條款。登船簽署合同後,每人當即拿到三萬人民幣安家費。工作期間,起薪視崗位而定,每月最低三千美元,最高達八千美元或等值人民幣。合同期滿,每人至少另有四萬人民幣獎金,也視崗位而定。他們是第一批,後麵還有幾批不清楚。我懷疑,雇主可能是海上超市。”說完,看向林耀輝。


    李東民來興趣了,拉一把椅子坐下。“海上超市”的保安,比海員更接近幕後老板。大規模雇傭人員,林耀輝不知道?刻意隱瞞的話,事情大條了。


    這是要踩老大的左膀右臂啊,李東民無立場地想。


    林耀輝摸一把胡子,放下咖啡杯說:“我隻參與備料、送料,施工隊哪來的不大清楚。阿貝托的基地已經建好多個倉庫,工人全是黑人。哦,那是鋼架板房倉庫。修建碼頭、辦公樓、住宿區,有可能另外招國內工人?”


    “不是有可能,絕對是。”葉特漫不經心幫腔,“別忘了,咱們是基.建.狂.魔啊!阿貝托那個死貨,玩黑科技……啊,玩神秘學玩的裝神弄鬼。為了交易害我們在這裏的叫什麽鬼?啊,負光源,癡迷到敢打米軍。建個基地安放他的心肝寶貝,怎能不保密?放眼全球,技術最好、速度最快、價錢最便宜,同時又最便於保密的基建隊伍,除了萬裏迢迢請咱們國內的達人,阿貝托還能找誰?”


    “對呀,搞基建咱們說第二,誰敢說第一?老大,你不愧學建築設計。”


    李東民抓機會拍馬屁,蘇銘也微微點頭。林耀輝高興說:“這下子好了,有這麽多基建達人,上岸立營小菜一碟。”他拖油瓶流浪多國,活得相當滋潤。不單單因為能打和長的帥,如何聽不出蘇銘的惡意?習慣裝糊塗罷了。


    “全是國內同胞,絕大部分不是偷渡客。”葉特認真問蘇銘,“你確定?”


    “這……”蘇銘不解他較勁似的語氣,“百分之百確定。”


    “那麽,真正的偷渡客是多少?”葉特又問。


    蘇銘答:“二十三到二十五個,有兩人身份存疑。”葉特追問:“包括死亡人員?”蘇銘聽出什麽了,認真答:“是,包括死亡人員。目前,確認一名偷渡客死亡,二十二名基本沒有生命危險,兩名身份尚待識別。”


    “哈哈……二叔,聽見了吧?”


    葉特嬉笑拍耳麥說:“我二叔喜歡這個結果。聽說二百多國內偷渡客,他難過的整夜睡不好,覺得很丟人。唉,資本家愛代表。我說,別人做壞事,憑啥丟你的人呀?真是的!”


    調侃地位超然的老葉,在座三人笑笑不搭腔。林耀輝放下咖啡,拿步槍擦拭。蘇銘站起說:“請葉叔放心。新人情況,比預想好的多,現在該給他們看錄像了。我先走,長官。”說完敬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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