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院落,光禿禿的,實在沒什麽能藏身的地方,梁婠趁著瑞珠尚未到跟前,掉頭就往回跑,瞅準一個小巷子躲了進去。


    她背靠在牆上緩了緩,才稍稍探出一些往外瞧,不想瑞珠也跟著往這邊來。


    梁婠咬了咬牙。


    看得出來,瑞珠明顯比她對冷宮熟悉得多。


    梁婠瞧一眼越走越近的人,又往這不知名的巷道盡頭看。


    眼下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繼續往深處走。


    梁婠一麵躲著身後離得不算遠的瑞珠,一麵提防前頭可能會突然冒出來的人,一麵還得記著腳下的路。


    一心三用,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兒。


    結果,她成功避開了人,卻也把自己走丟了。


    高高的宮牆擋住了天邊的橙紅,夾道裏刺骨的寒風又冷了幾分。


    梁婠望著狹窄又相似的巷道,縮了縮脖子,攏緊衣襟,選定一個方向一直走。


    終於,在暮色將盡時,看見斑駁的宮牆底下有一個不算太大的狗洞子,被幹枯的野草半掩著。


    她撥開幹草,蹲下身試了試,幾乎是卡著鑽過去的。


    不等站起身,梁婠就蹙起了眉頭。


    宮牆外不是預想中的華林園,而是茫茫的草野,枯萎的幹草像是從牆內蔓延出來的,看樣子這裏應是豐都園的後麵。


    夕陽幾乎垂落在遠處地麵上,帶不來絲毫溫度。


    梁婠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沿著宮牆朝南行,往豐都園方向去。


    漸漸空氣裏似乎飄來一股淡淡的寒香,越往前走香味越濃。


    直到草野的盡頭,一大片密林躍然眼前,舒展的褐色枝條上,綴滿了蠟黃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的。


    梁婠吃了一驚。


    她竟不知宮裏還有這樣一處地方。


    即便是素日遊園賞景,最遠也是到了豐都園便不再往前。


    梁婠又仔細瞧了瞧,隱約在層層密密的林中瞧見有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不知起點在哪兒,也不知通往何處。


    天一點點暗下來,眼看就要黑了,梁婠被冷風吹得直哆嗦。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走小路,盼著能早點走出林子,不想事與願違,小路盡頭竟一個用籬笆牆圍起來的院落。


    門頭上書:朝雲。


    梁婠愣愣看著兩個字。


    昔年有神女在夢中與楚王辭別,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楚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雲’。


    忽然,她眯眼笑了一下。


    笑聲很低,也很突兀。


    她想到前世死的那個晚上,冰天雪地裏,隻有一襲破席裹身……


    梁婠推開籬笆小門,走進院子,邁上木屋的台階。


    木屋裏有些暗。


    梁婠在案幾上尋到一盞燈,又找來火折子點亮後,拿起油燈,一間屋子一間屋地看。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裏頭不僅有茶室、有臥房,還有一間書房。


    陳設非但不老舊,甚至還很新,看起來幹淨而素雅。


    書架對麵的牆上掛著五弦琵琶,下方設的長案上擺著七弦琴,旁邊的木架上還擱著一個木質畫匣。


    梁婠將油燈放在一邊,在暖黃的燈光下打開蓋子。


    畫不多,隻有兩張。


    擱在上麵的畫,畫的是一個粗布麻衣的女子,她獨自站在門前,有影子落在她的腳下。


    她依稀記得冷宮裏,曹若宓說,曾在太極殿的案頭上見過一幅畫像。


    梁婠僵著手拿,起另一張,鳳凰木旁的長廊下,小女孩與少年比肩坐在石階上,女孩偏頭笑著,不知道在對少年說什麽……


    梁婠放下手中的畫,對著燈台陷入沉默。


    除夕那天,她哄騙著高潛出宮,馬車上她故意問他,將她的屍體扔在了何處,改日定要一起去看看。


    屋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等梁婠站起身,來人大步邁進屋子。


    在微弱的燈光下,梁婠看清了他的臉。


    是夏侯照。


    “太後。”


    看到梁婠,他如釋重負般的鬆了口氣,朝梁婠行了個禮。


    “公羊敬派人跟臣說,您不見了……”


    “我隻是一時失了方向。”


    梁婠將木匣放回原位,拿起油燈走上前。


    “你不跟我說說這木屋是怎麽回事?”


    “這……”夏侯照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頭,似乎很為難,不知該怎麽講。


    梁婠耐心等著。


    夏侯照無奈歎口氣,道:“這朝雲觀是先帝在世時便命臣看著修建的,修建的匠人是從修皇陵的工人裏挑選出來了。”


    梁婠蹙起眉,這屋子縱然造得精致,倒也不至於要用——


    她一頓,許是為了掩人耳目。


    夏侯照又道:“先帝曾留下口諭,若是有朝一日太後不願住在仁壽殿,卻又不能出宮,便讓臣告訴您,可移居此處……”


    梁婠凝起眸,瞧著手中的燈火。


    夏侯照道:“沒想到的是,臣尚未來得及對您說,您已經自己發現了——”


    梁婠瞧他一眼。


    其實,夏侯照是想說,他也不知道她這個太後是否還願意住在含章殿吧。


    所以,他一直沒有對她講。


    “走吧,再晚怕是要露餡了。”


    “是。”夏侯照一低頭,並未讓開路,隻道:“臣來時,含章殿裏已經發現您不見了,現下想必太極殿也知道了。”


    梁婠沉下眉,怕是不止太極殿。


    她迷路時就已經想到了,出來這麽久,怎麽可能還瞞得過去,公羊敬與穀芽要是能應付,也不會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驚動夏侯照了。


    梁婠思索一下,既然解決不了,那就鬧得更嚴重點兒。


    她剛要走出屋子,夏侯照又道:“穀芽背著人將您的錦袍交給臣,臣怕引人注目隻帶了一名侍衛。”


    他轉身出了屋子,不一會兒再進來時,手上拎著一個布包。


    ……


    梁婠將脫下來的宮女服留在木屋,然後,吹滅了燈,走出去。


    *


    太後是在禦花園被找見的。


    找到人時,她就昏倒在一株梅樹下,雙目緊閉,不省人事,猶如屍體。


    據太醫所說,要是再晚點,人可能就凍死了。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好端端的,太後怎麽會從寢殿去了禦花園呢?又是如何避過一眾宮人內侍的眼睛?


    後來審問過當值的人才知,原來是太後趁著他們犯困打盹,自行跑出去的。


    毫無疑問,含章殿裏當值的人,從上到下受到了皇帝的責罰。


    宮中人暗暗嘀咕,許是太後被邪祟弄得有些瘋了。


    隔天中午,梁婠服用湯藥的時候,聽到有宮人內侍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在說什麽。


    梁婠叫來內侍問,內侍回答道,昨兒晚上,冷宮傳出消息,說庶人韋氏死了,好像還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給毒死的。


    有人說是自盡,有人說是謀殺。


    公羊敬親自上報皇帝,皇帝聽後,蹙起眉頭,稍作沉默後,打發了個內侍去驗身。


    *


    瑤華殿裏,陸晚迎站在銅鏡前。


    有宮人內侍躬身站成一排,手中托著的瑤盤上,放著司衣司才送來的新製冬衣。


    陸晚迎往鏡子照了照,自打懷孕後,她不胖反瘦,落胎之後更顯憔悴,養了這麽些日子,終於恢複了點往日的氣色。


    瑞抓蹲在地上,幫鏡前的人整理裙擺。


    陸晚迎取下頭上不搭配的金釵,笑著扔到一邊:“確定人死了?”


    “是。”瑞珠站起身,“主上打發了跟前伺候的人去冷宮辨認……”


    陸晚迎撫平衣袖上的褶子,似笑非笑瞧她:“可說怎麽安葬?”


    瑞珠垂下眼:“韋氏是戴罪之身,念著皇後求情,主上才開恩,免她一死,如今她不思悔過、不叩謝皇恩也罷,竟還敢在冷宮裏自戕,實在是晦氣又可恨,主上肯留她全屍已是仁慈,如何還敢有別的奢望?”


    陸晚迎點了點頭:“也是。”


    然後,又在鏡前轉了個圈,左照右照,皆是不滿。


    她脫下外裳扔在地上,然後目光掃向一排瑤盤,竟沒有一套瞧著順眼的。


    陸晚迎有些煩躁地道:“司衣司的人慣會敷衍我,去把你們那個叫什麽方雉的給本宮找來!”


    有司衣司的宮人上前。


    陸晚迎黑著臉:“去,將這些全部退回去。”


    宮人怯怯垂下頭。


    陸晚迎眉尾輕挑,“對了,你跟方雉說清楚,本宮也要翠鳥藍絲線繡製的外裳。”


    瑞珠給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領著一眾人退出殿外。


    再回頭,陸晚迎隻著內衫坐在鏡前,麵無表情地取著耳垂上的明珠。


    “你說她真的瘋了?”


    瑞珠從她手中接過明珠,道:“太醫都說了,應該做不得假。”


    陸晚迎眼皮未抬:“她會瘋,我倒是不信。想要裝病博取他的憐惜,我倒是還信上三分。”


    瑞珠想著她的話,腦海中有什麽一閃而過。“昨日,奴婢在冷宮看見一個人,瞧背影很像太後。”


    陸晚迎一聽,立刻回過頭:“你確定是梁婠?”


    瑞珠搖頭:“不,離得太遠,奴婢沒看清她的長相,隻背影一晃而過。”


    她又道:“奴婢隻是覺得背影有幾分像,畢竟太後那個時候應是在禦花園的,奴婢覺得一定是那個宮人毒死了韋氏。”


    昨日,她原是去取韋氏性命的,誰知等到了韋氏的住處,韋氏已經口吐黑血倒在地上。


    很明顯,是有人先她一步下了手。


    韋氏是斷不會自盡的。


    她不敢久留,生怕碰上去而複返的凶手,便匆匆瞧了一眼,就離開了。


    “奴婢會留意昭陽殿的。”


    陸晚迎聽她如是說,不由搖頭失笑,重新麵對鏡子,涼涼道:“若當真是元氏做的,我想你也沒機會再見那個宮人。”


    瑞珠一怔,沒說話,默默接過陸晚迎取下的另一隻明珠。


    陸晚迎又道:“其實不論是誰做的,隻要韋氏死了就行。”


    她又頗為煩惱地歎氣:“宮裏誦經也好些日子了,這個元氏何時才能誦夠還我清靜?”


    今日,她是稱病告假才能不去的。


    瑞珠將明珠收好,蹙眉道:“太後病得那麽重,一醒來就叫嚷著要去講經殿,宮人內侍攔都攔不住……”


    陸晚迎冷哼:“她願意去她去,我才不願去。”


    正在這時,有人垂頭走了進來,恭敬一禮,道:“講經殿出事了。”


    “何事?”


    內侍回道:“太後把講經殿砸了,還驚動了主上。”


    陸晚迎微訝:“為何?”


    瑞珠也抬起眼。


    內侍有些膽怯道:“隻聽說……大師講到一半,太後不知怎地就發起狂來,兩步衝上去將大師的案幾掀翻,然後對著阻攔的人又打又罵,那,那言行語氣就像……像死去的韋氏。”


    他停一下又道:“主上來了之後,她更是拉著主上哭哭啼啼直喊冤,後來兩眼一翻就——”


    “行了,別說了,你下去吧。”陸晚迎皺眉打斷。


    內侍住了嘴,低頭離開。


    瑞珠看著眼前靜坐的人,再想到韋氏的死狀,後脊一涼,遲疑道:“太後忽然如此,該不會……真被什麽上了身吧。”


    陸晚迎冷睨她一眼。“胡說八道。”


    瑞珠伏地跪下。


    “是奴婢失言了。”


    *


    含章殿寢殿裏。


    穀芽抹著眼淚守在床榻前。


    皇帝沉著臉坐在離床榻一定距離的案幾後,眼睛往榻上瞟一眼,落回跪在麵前的太醫臉上。


    太醫吞吞吐吐半晌,也沒說清楚太後究竟是個什麽病。


    “……臣給太後開,開幾副安神的湯藥,隻——”


    砰地一聲,杯盞在眼前碎裂。


    “真是個廢物。”


    金芝等人嚇了一跳,縮了縮脖子。


    太後行為舉止真是越來越邪門了。


    皇帝沉下聲:“來人,將這庸醫拖下——”


    “太後,您,您醒了?”穀芽低泣。


    床榻上的人悠悠睜開眼,抬了抬手臂,低吟道:“穀,芽……我渾身好痛啊……”


    眾人一見太後恢複正常,略略鬆了口氣,他們是真怕再見到那個‘韋氏’。


    皇帝站起身,走近一點:“太後還記得發生了什麽?”


    見到高灝,梁婠想要坐起身,可半點力氣也使不上。


    穀芽扶著梁婠小心坐起身


    梁婠慢慢看一圈周圍,茫然地搖搖頭:“我……不是在講經殿嗎?怎麽……怎麽回來了?這是怎麽回事?”


    高灝站在原地,沒說話。


    梁婠突然呼吸一促,慌慌張張地在榻上亂摸,急得叫道:“穀芽,經書,經書呢?我的經書呢?是不是你們誰偷走了它?快點,快點還給我!”


    穀芽忙從枕側取過經書送到梁婠麵前。


    “太後,經書一直在啊。”


    梁婠一把奪過來,死死抱在懷裏,口中喃喃。


    門外響起腳步聲。


    “陛下,妾將大師請來了。”


    不等元雲娥站定,有人披頭散發迎上來,越過她去。


    “大師,求你收我做弟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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