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


    庭院裏幹巴巴的樹枝下,鋪了厚厚的一層落葉,人走上去,腳下像踩著毯子似的,又綿又軟。


    有仆婦拿了掃帚,輕輕掃著。


    沙沙的掃地聲響徹院落,一下又一下。


    大太陽底下曬著還好,一旦行至背陰處,涼風一吹,渾身上下都覺得冷。


    梁婠邊走邊瞧密函,寥寥數句,叫她眉頭越皺越緊。


    是不是人一旦登上高位,不管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總會發生改變?


    她歎息著看完最後一行字,收起密函。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孟氏已不複先前的慈和婉順,更聽從其兄長孟濤的建議,大力提拔孟氏族人。


    甚至,暗中懸賞尋找文宣皇後的下落,找回丟失的太後印璽……


    梁婠腳下轉了方向。


    “不去找蕭將軍了,咱們還是去偏院吧。”


    青竹不免疑惑:“夫人是要去看王將軍?”


    梁婠瞧青竹一眼,點點頭:“是,有些事需得同他商議。”


    先前本打算處理完平蕪的事就回晉鄴,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好在王庭樾還在,能看顧一二,可如今王庭樾也來了平蕪,又如何還能放的下心?


    梁婠正盤算著,不想一轉眼,瞧見有人領著一個藍裙衫的女子穿過門洞,一路疾步朝這邊走來。


    “夫人!”


    女子發顫的聲音難掩激動。


    梁婠驚詫地望著那個一點點朝自己奔來的女子。


    不是穀雨,還能是誰?


    “夫人。”


    穀雨近前駐足,恭敬一拜。


    梁婠連忙扶起人:“你怎麽來了?”


    穀雨一直留在丹犀山莊,照顧曦兒與周昕。


    穀雨抬起頭,紅著眼圈笑:“夫人,來的可不止奴婢一人呢。”


    梁婠一愣,蹙起眉:“還有誰?”


    穀雨笑道:“還有女君和小郎啊!”


    梁婠心頭猛地一跳,眼底也跟著一熱:“你是說曦兒也來了?”


    “是啊,”穀雨連連點頭。“現在就在內苑,瞧您不在,主上特命人帶奴婢來尋您。”


    聞此,梁婠咬了咬牙,抹掉眼淚,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氣恨。


    幾乎是一路跑回內苑的。


    才邁過門檻,便聽得屋內咿咿呀呀的稚子音。


    繞過插屏,待瞥見那個被宇文玦抱在懷裏的軟小身影,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曦兒。”


    宇文玦瞧著一麵氣喘一麵掉淚的人,抱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迎上來,拉著她短小的手指朝來人指了指。


    “曦兒,叫阿娘。”


    小家夥不哭不鬧,轉動著圓圓的腦袋,烏溜的眼睛四處亂看,直到看見一旁的周昕,嘴裏咿呀叫著阿兄。


    梁婠心裏酸酸的,又想哭又想笑。


    周昕彎下腰,對著梁婠規規矩矩一拜。


    “阿娘。”


    梁婠扶起周昕,仔細瞧了瞧,摸摸他的頭:“阿昕倒是長高了不少,就是怎麽瞧著越發像個小大人了?”


    宇文玦失笑:“這是又變相怪我嚴格?”


    梁婠不理他,隻從他手中接過曦兒。


    ……


    連日來的精心養護,王庭樾的傷已有愈合之勢。


    出門時,梁姣拿了外衫幫王庭樾穿上,低聲又勸了一遍。


    “你身上還未大好,怎能四處走動?萬一傷口裂開,又該如何?”


    王庭樾笑著看她一眼:“不妨事的,小心些就好,我們也來了這麽多天,還不曾正式拜見。別說他已是周君,即便不是,為了這幾次的恩情,咱們都不該失禮。”


    想到那日的情形,梁姣麵色不好,低下頭,不看他。


    “若非他不管不顧,你又怎會受傷?”


    王庭樾沒了笑容:“阿姣,你怎可這麽想?”


    梁姣眸色微垂,嗓子發緊:“難道不是嗎?若不是陸修不顧旁人死活,下令放箭,你又怎會為救我而受傷?在他眼裏,除了梁婠,還有旁人嗎?”


    王庭樾默不作聲望著眼前人,不知該說什麽好。


    梁姣紅著眼眶,滿腹委屈:“恩情?何來的恩情?若非梁婠,我怎會被人劫持,我們又怎會幾經波折、死裏逃生?又用得著誰來救?當真以為這般送送藥、治治傷,就能算作恩情嗎?”


    說話間,已見哽咽。


    “我知道,隻要牽扯到梁婠,你總不忍心怪她,總一味偏袒她,是不是有一天,即便她要你的命,你也毫不猶雙手奉上?


    我真是想不通,她到底有什麽好,你們一個個都——旁人我不管,可王庭樾,你就是不許!”


    她吸了吸鼻子,咬了下嘴唇:“先前我還覺得奇怪,她怎麽忽然好言好語跟我說那些話,真以為她改了性子,誰想搞了半天,是知道陸修沒死,還做了敵國的皇帝,換了靠山,想必他領兵攻齊,就是為了名正言順搶回梁婠吧——”


    許是見人一直沉默,梁姣垂垂眼,靜了片刻,稍稍平複一下心情,抬起濕紅的眼,不再咄咄逼人:“我知道你不喜歡聽這些話,以後我不說就是了。”


    王庭樾輕輕一歎,握住梁姣的手:“阿姣,我知道你心裏委屈,可有些事並非你想的那麽簡單。兩國矛盾、戰事,由來已久,事關重大,又怎會僅憑誰一人之念就能挑起?更別說僅為了阿婠?你也不想想,那周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又豈會答應?你可知,昔日戰場上,她——”


    歎息間,他搖搖頭:“兩國交戰,非但與她無關,反倒是她舍了安寧的日子,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與名聲,一直——你根本不知道,她暗中保下多少人。


    至於那天在街頭,倘若不是陸修有意留你一命,你真以為我能在亂箭之中救下你?旁的不說,單是看看兆衡的下場,你就該明白。你說陸修眼裏隻有阿婠,是,他是阿婠的郎君,自然不許阿婠以身涉險,這並沒有錯。如今他是周君,別說你我兩人的性命,就是齊國所有人的性命,他亦可不管不顧,可他沒有——”


    “好了,別說了,”梁姣冷聲打斷。


    她抿了抿嘴,揚起臉衝他笑了下,嗓子卻是啞的:“王庭樾,為何這麽長時間不見,你還是沒變,隻要我們說起她,你總向著她說話,現在就連她的郎君,你也要護著?怎麽?喜歡同一個人久了,情敵之間也能變得惺惺相惜嗎?


    當日,你到底為何應允我,是為了所謂的責任,還是知道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你,才退而求其次?”


    王庭樾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梁姣:“……阿姣?”


    梁姣緩了緩,垂頭抹掉眼淚,強壓下從身體裏不斷往外冒的尖刺,勉強放軟語氣。“不是要去拜見周君嗎,你還去不去了?”


    王庭樾默了默,上前攬住梁姣,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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