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裏的風,裹挾著淡淡薔薇花的幽香,清掃麵頰,掠過鼻翼,清新又馥鬱,叫人心神俱寧。


    梁婠鬆開抓著宮人的手,從袖袋裏取出一物,彎腰雙手捧起,恭敬奉上。


    “陛下,完璧歸趙。”


    高潛這才慢悠悠回過身,目光落在她的掌心。


    玄色的身影與黑夜融為一體,過於蒼白的臉上黑瞳深幽,唇邊的弧度也越來越深。


    長而白的手指捏起她的掌中之物,偏過頭細細回憶,饒有興味:“偽造虎符是個什麽罪來著?孤怎麽忘了?”


    梁婠低下頭,聲音輕似空氣中那縷淡淡的薔薇花香,帶了蠱惑的味道。


    “謀逆之罪,可誅九族。”


    當日她是從大帳中拿了虎符,但讓小伍交給王庭樾的,卻是個假的,真的一直在她手上。


    若非婁氏一族,陸修何至於進退維穀,陷入死局?


    設計之初,就沒打算放過。


    卻不曾想——


    梁婠閉了閉眼。


    高潛怪叫一聲:“誅九族?那豈不是將孤也算進去了?哈哈哈——”


    梁婠並未接話,袖子底下,掌心握得緊緊的,如果可以,巴不得他立刻馬上死了!


    或許,不用等誅九族,她可以先送所有人一程。


    梁婠掀眸微笑:“陛下,大軍會在三日後抵達晉鄴,您不是說要設宴犒賞三軍嗎?宮裏應是許久未辦歡宴了!不如趁此——”


    這不就是最好的機會,小小一瓶藥,足矣。


    高潛沒有言語,整個人陰沉沉的,像壓在頭頂的一團烏雲,籠罩你、壓迫著你,可你卻無法將他驅散。


    梁婠有些吃不準,目光靜靜瞧著不置可否的人。


    高潛並不看她,隻垂著眼睛,把玩手裏的虎符,低低哼笑著:“你不是一心想入主含光殿嗎?”


    梁婠脊背一僵,呼吸隻停頓一刻。


    高潛像蟄伏在黑夜裏的獸,黑眸裏頭藏的隻剩玩味。


    她一開始接近他,打著的旗號便是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從給予她冊封聖旨開始,她便推三阻四,哦,不,或許過往所有的貼心知意,都露了痕跡。


    人活兩世,閱女無數。


    那一心討好、攀附的女子,不計其數,她們曲意逢迎、阿諛諂媚的模樣,他見得少嗎?


    她們看中的無非是他帝王的身份,想要從他手中換取想要的尊榮、地位、財富……


    他又緣何不能將她們視作一個個玩物?


    她們裝有情,而他連裝也不想裝,不過各取所需。


    玩夠了,看膩了,便殺了,再換下一個。


    人嘛,總是殺不完的。


    她眼神沒有亂瞟,始終磊磊落落。


    哈,這他可太熟悉了,曾經不是沒被這種目光欺騙過!


    所謂稍作調整,也不過是瞬息之間。


    梁婠睜著一雙水眸,不無委屈:“太後要殺妾,妾隻能委曲求全,先——”


    高潛吃的一笑,搖頭:“笑話,孤是天下之主,你不過區區一個女子,孤還能保不下你?又還能無權掌你生死?”


    言狂意妄,放肆猖獗。


    梁婠梗了一下,是,人命在他手上,就如同他禦花園裏的一片葉子,落了也就落了。


    如有必要,還得派人專門修剪一遍,修剪成他喜歡的樣子。


    高潛摩挲著手裏的虎符:“需知孤想讓你生,你便能生,孤想讓你死,你才能死,無權掌人生死,這皇帝的樂趣何在?”


    “這帝王的樂趣何在?”


    他的笑聲漸漸變成咬牙切齒,在黑夜裏叫人毛骨悚然。


    梁婠可不會覺得他是因為看重她,才說這種話。


    她恭敬一拜:“陛下貴為天子,自然掌握著所有人的生死,隻是陛下如今尚有掣肘,不能事事做主,妾作為陛下的刀、陛下的盾,豈可不盡應盡之責,反給陛下招致不必要的麻煩?”


    “陛下目前受製於太後,不就是仰仗陸氏給予陛下的支持,縱觀朝堂,能一心為陛下籌謀的,也唯有太後了,可這一心,除了為母本能的愛護,又多少摻了些旁的利益牽絆,畢竟,廣平王亦是太後所出,對太後而言,是您還是廣平王坐在帝位上,並無太大差別,陛下從前不就是顧及此處才忍氣吞聲——”


    他已斂了所有笑意,像一座冰封的雕塑,冷冰冰立在麵前。


    梁婠垂下眼皮道:“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陛下都能忍,妾如何不能忍?妾暫時以宮女身份留在宮中,待日後陛下掌控一切,再兌現昔日承諾便好。”


    說罷,緩緩跪地,敬若神明。


    一個站著,一個跪著。


    高潛許久未言語,眼睛隻盯著微微露出的一截粉頸瞧。


    看了一會兒,又抬眸望向長長的永巷,有一年冬日,他從太極殿出來,便在這兒碰見她,就站在她現在跪的位置出神。


    那時,她不過一個玩物,他不在乎她想什麽,也不需要在乎。


    可現在,握不穩的刀,極有可能會傷到自己。


    這是前世的教訓。


    高潛瞧著深不見頭的永巷,抬起手摸了摸後頸。


    不論是前世的紅粉遊戲,還是囚龍似的一生,他都玩夠了,也過夠了。


    他們還以為他是個隨隨便便就能糊弄過去的人嗎?


    高潛收起虎符,慢慢蹲下身,低頭握住她的胳膊,將伏在地上的人扶起來,與她麵對麵,目光相接。


    薄唇微微一擴,擴出一個不知深淺的笑,語氣無比溫和:“梁婠,你想要的是什麽?”


    梁婠睫毛顫了顫,他捏住她胳膊的手,力道不小。


    但對比曾經,已是極為罕見的平和。


    看人沒反應,高潛笑出了聲,她果然不是表麵的那般。


    “告訴我。”


    我?


    梁婠暗暗諷笑,一個殺了你、讓你受盡屈辱的人,問你想要什麽,還能是什麽?


    被激起的驚濤駭浪,在體內翻滾咆哮。


    梁婠死咬牙關,才能不讓真話脫口而出。


    高潛沒有放開她,由捏著她的胳膊,變成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仔細觀察。


    “大司馬對你一心一意,你卻能狠心殺了他。”


    “可他死了,你又一身縞素。”


    “據我所知,他死後,你口吐鮮血,傷心暈厥,病了數日。”


    “你說你為了含光殿,可你得到冊封聖旨,也並未那麽高興。”


    “你想要的是什麽?”


    梁婠的手越來越涼,提著一口氣,努力讓身體不那麽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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