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珠窗半開。


    潮濕的空氣裏攜了泥土草香,絲絲縷縷從窗子鑽進來,聞著很醒神。


    梁婠垂著眼眸,拿著薄薄的紙張,伏在長案前,凝神思考,按婁世勳所說,當日是張垚主動找上婁氏,說是願意拜在婁驍門下,一為婁氏效命,二為替父報仇。


    替父報仇,不奇怪,肯定是衝自己來的。唯獨這個為婁氏效命,看不透。


    既然選擇了婁氏,為何又轉投了皇帝?


    他們在太極殿也見過幾次,按理說看見殺父仇人,該眼生怒意,但他那眼神很別扭。


    梁婠也想過接近張宣徽,但太落痕跡,適得其反。


    給殺父仇人送陸修愛飲的茶,真的隻是巧合?


    “娘娘?”


    黃良媛輕喚一聲。


    梁婠放下手中的信函,抬眼瞧過去,圍著做胭脂的幾人,全部眼巴巴望著她。


    “娘娘,主上請您去太極殿。”


    崔皓弓著身子,清俊的臉上,低眉順眼。


    梁婠咬了咬牙,快半個月了,冷不丁看到這張臉,穿著一身內侍服,還是不習慣。


    不能理解高潛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明明那樣多的宮人內侍,非得使喚他。


    將一個五品官員無緣無故變成太極殿的小內侍,也隻有他能幹得出來。


    梁婠點燃手中信函,待燒盡丟進渣鬥,才重新去看這張臉。


    “可有說什麽事兒?”


    崔皓依舊低著頭:“不曾。”


    沅芷站起來:“娘娘,奴婢隨您同去。”


    梁婠微微頷首。


    臨走前,讓沅芷帶上新製的香薰。


    崔皓弓著身子走在前麵,梁婠怎麽看怎麽別扭。


    那日。


    高潛問完,一直沒有言語,隻安靜地瞧了她好一陣兒。


    梁婠沒看他,看著獄卒將崔皓綁上刑架。


    許是知道等不來答案,高潛垂眸低低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啞,語氣卻是輕飄飄的。


    他說:“他們兩個,你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


    梁婠沒吭氣,側過臉,並不想看他。


    高潛笑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不是恨他們嗎,今天我們就一起幫你報仇,可好?”


    梁婠閉了閉眼,還是不想說話。


    高潛看她一眼,對掌囚淡淡道:“上刑,昭儀不喊停,就不許停,隻一樣,不能讓他們死了,昭儀不許他們死,他們就得一直活著受罰。”


    所有人跪地應聲。


    高潛說完鬆開手,重新攬住人。


    獄卒舀了水,一人一勺潑過去,水就順著他們的臉、頭發,滴滴答答往下淌。


    連潑幾勺,刑架上的人才慢慢轉醒。


    馮傾月在詔獄一關就是幾個月,渾身傷痕斑斑、破衣爛衫,汙穢的臉上,神情麻木。


    直至看清坐著的人,瞳孔驟然一縮,瞪著眼珠,瘋了似的掙紮。


    “賤人!你還敢來見我!”


    “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我詛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


    一聲聲淒厲狠毒的罵聲,刺人耳膜,聞者驚心。


    不等出聲,就有獄卒上前,一巴掌接一巴掌扇,幾巴掌過後,髒汙的臉立刻腫得老高,鼻血也順著往下淌。


    梁婠眯起眼,攥緊手心沉默。


    高潛收緊攬著她的手臂,側過臉看她,就瞧見卷翹的睫毛,輕輕顫著。


    他低頭笑笑:“不忍心?心軟了?”


    梁婠看他一眼,動了動唇。


    似意料之中,高潛抬起眼,似笑非笑瞧她:“梁婠,你可真傻。”


    梁婠沉默看他片刻。


    高潛抬起手,摸摸她的臉,輕輕笑著問她:“為何遭了那麽多罪,還這麽傻?我差點以為你真的變——”


    梁婠慢慢揚唇,笑了一下:“陛下說錯了,妾沒有不忍心,更沒有心軟,馮傾月心生歹意,幾次加害於妾,要不是——現下,她也不過是自食其果,惡有惡報。”


    若不是這一世碰到陸修,她早就被大理寺的人抓起來。


    如今還哪有命坐在這裏,看著他們上刑?


    可也正是因為救了自己,才連累到他。


    追根究底,若不是他們起了歹念,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不會被張適的人綁去同樂館,不去同樂館就不會為了自保殺人放火,那麽陸修也不會為了救她,為日後埋下禍患……


    他們沒遇見,他就不會死。


    是她的介入,改變了他的命數。


    梁婠垂下眼簾,吸了吸鼻子,抬頭對獄卒笑道:“主上說了,我沒喊停,便不許停。”


    年少時,她與傾月確實是最好的朋友,她相信那時的傾月也一樣,她們都付出過真心,隻不過很可惜,那些真心,終究還是隨著時間的磋磨、私欲的腐蝕,變了質,碾成渣。


    她會永遠惦念那個付出真心的傾月,但這不代表她就得念著舊情,原諒後來這個屢屢傷害她的人。


    想讓人念舊情,設計害別人的時候,可曾念過舊情?


    前世,他們一家四口卻其樂融融,過著除夕,迎著新年。而自己,受盡淩辱死在大雪裏……


    就算有舊情,那又如何?


    舊情是有,宿恨更深。


    一碼歸一碼。


    高潛目光定定瞧著她,唇角微微挑起,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梁婠看得出來,他不信,或者說,他更願意、更想要相信,她還是從前那個會於心不忍的梁婠。


    他要他們當著她的麵上刑、受罰,看起來好像是在為她出氣、替她報仇,實則隻是換種方式在逼她。


    可惜,那個梁婠早就被他親手殺死了。


    到最後,他又希望自己,變回那個人——


    她是自己的時候,他用盡手段要將她馴化,她願意給他表演馴化後的樣子,他又拚命逼著她、刺激她,讓她變回最開始的……


    梁婠擰眉,輕輕一歎,她是真的不懂,不過,也不需要懂。


    她扯了扯唇角。


    真是可笑。


    沒多久,刑架上的人,一會兒啼哭呼救,一會兒破口叫罵。


    梁婠坐定,冷冷瞧著,當初女刺客受刑,她都見識過,馮傾月這個委實不算什麽。


    高潛這麽折騰,正好可以讓她與他們有個了結。


    崔皓不像馮傾月,沒有哭嚎喊罵不斷,而是愣愣的,白著臉,顫著嘴唇,兩隻眼睛驚恐地看向一旁受刑的人。


    他應是沒反應過來,怎麽突然從朝堂進了詔獄?


    高潛依舊在微笑,目光不離。


    “你想怎麽處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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