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一早,尤榮成帶了兩個仆從,就往牙行去了。臨行前,尤振武再次小聲叮囑,尤榮成連連點頭,記在心裏。


    尤振武則是去往火器廠,按部就班處理自己的工作,督造銃管。


    尤見田卻是焦灼不已,坐立難安,為侄子承擔了“抓捕朱春,找回鐵券”的任務而忐忑,極度擔心侄子到時完不成任務,不但不能領賞,說不得還會遭來禍事。


    相比之下,他一直緊盯進度的“左案”反倒變的不那麽重要了。


    中午,尤榮成回來向尤振武匯報,並遞上了兩張和牙行簽訂的合約。尤振武看完點頭,心說榮叔辦事果然穩妥,又令石善剛化妝改扮,到腳夫市去盯著,如果有什麽異常,立刻向他稟報。


    “哥,你該不是以為,朱春就隱藏在西安的腳夫之中吧,這怎麽可能,他可是一代大俠,怎麽會做這種苦力?”常跟在身邊,翟去病對表哥很是了解,他隱隱猜出了表哥的用意。


    “世事無常,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尤振武道。


    翟去病盯著他,很鄭重的說道:“哥,如果你是對的,朱春真就是西安的腳夫,你發現了他,下一步,你該打算怎麽辦,我知道你不會抓他,但你如果不抓,你發現他又有什麽意義?”


    “當然有意義,起碼我可以當麵感謝他,另外,有些話我也想當麵和他談。”


    尤振武道。


    就這樣,一連兩天。


    尤振武一直在火器廠坐鎮,監督生產,絲毫沒有找尋朱春蹤跡的意思。


    尤見田不解。翟去病卻知道,表哥已經是胸有成竹。


    第三天,牙行的人來傳信,說腳夫找好了,並送個上了兩張二十人、一共四十人的名單。


    這四十人,就是全西安最好的腳夫。


    “榮叔,你和老石親自去查,看四十人中,看哪個沒有朋友?不喝酒,少言寡語,外鄉人到西安,一個人獨居,四十歲上下,但是找到滿足這六個條件的人,立刻通知我。記著,千萬要小心,一定不要讓對方發現,哪怕多拖延幾天,也沒有問題。”


    “恩。”


    尤榮成點頭,帶著老石去了。


    ……


    西安是西北第一城,城內商賈世家眾多,即便是在明末天災人變不斷的情況下,卻依然過著奢靡的生活,每到夜晚,街市燈火通明,酒肆飯莊高朋滿座,青樓小曲不斷。與之相比,城西南角的貧民區,卻是一片死寂,連燈光都看不到一點。


    深巷裏的一個小院裏。


    堂屋中,一燈如豆。


    “娘,不用忙乎了,兒子自己鋪了就好。”


    一個四十歲左右、虯髯胡須的中年壯漢一臉局促的站在那裏,手腳都好像沒有地方擱。因為老娘耳聾,所以他聲音說的比較大。


    “娘還幹的動。”一個頭發花白,看起來已經七十多歲的老婦人正跪在炕上,為壯漢鋪開一床打著補丁的印花薄被,她動作緩慢,但卻井井有條。


    壯漢想要上前幫忙,但卻被推開。


    無奈,壯漢隻能任由母親所為。


    老母親為兒子鋪好了薄被,下了床,壯漢急忙送上拐杖,老母親柱了拐杖,顫顫巍巍的往隔壁房間走,口中不忘吩咐:“早點睡啊。”


    “是。”


    壯漢恭恭敬敬。


    不過他卻並沒有遵照的吩咐,上炕睡覺,而是在院中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其時滿天星光,蒼穹浩瀚,無邊無際,壯漢抬頭仰望,臉色無比凝重……


    “砰,砰……”


    忽然,有人輕輕敲門。


    壯漢慢慢收回目光---小院門前有燈籠光,一個人提著燈籠,正在敲門。再回頭,母親房間的油燈已經熄滅。看來已經是休息了。


    壯漢站起來,走到院門前,伸手拉開院門。


    一個年輕人正站在門前,燈籠光亮映著他的臉,臉色平靜,微帶笑意,身穿一件深色的武人常服,沒有攜帶兵器。


    周圍靜寂,也沒有帶任何的仆人和家丁。


    一般來說,有人敲門,主人開門之後發現是一個陌生人,都會很自然的問:“你找誰?”


    壯漢卻沒有問,就好像他早知道年輕人會來拜訪一樣。


    同樣的,敲門的年輕人也沒有問:這裏是誰誰誰的家嗎,你又是誰誰誰嗎?


    兩人目光對視,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年輕人開口:“在下不請自來,打攪了。”


    “進來吧。”


    壯漢聲音平靜,讓開院門。


    年輕人單手提著燈籠,深深一禮,然後邁入進入院中。


    ---沒有廂房,隻有孤零零的一間正房,分為東西,院子裏有棚子,堆著一些雜物,像這樣的房子,西安貧民區到處都是,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沒有鄰居,左邊是一座佛塔,右邊則是一個某個商家的庫房,而這裏其實也不是壯漢的家,而是牙行借給他,暫時居住的,這一借,就是一年多。


    “請吧。”


    壯漢關上院門,然後往正屋走。


    年輕人微笑:“滿天星光,不如就在院中如何?”


    壯漢點頭:“也好。”


    於是,年輕人將手裏提著的燈籠,掛在了棚子的木柱上,微微光亮,照亮院子,壯漢則大步進屋,取了兩個粗瓷大碗,提了一個鐵壺出來。


    兩人在石桌邊相對而坐。


    一把鐵壺,兩個粗瓷大碗。


    “請吧,一碗粗茶,不要見怪。”壯漢道。


    年輕人麵色尊敬:“豈敢?”


    雙手端茶,一口喝了。


    壯漢也喝了茶,然後放下大碗:“你來得,比我預想的早了不少。”


    年輕人拱手:“幸虧大俠當日留下線索,不然在下一輩子也找不到大俠。”


    “哦?什麽線索?”壯漢淡淡問。


    “當日大俠在涇陽救下我等性命,臨行卻不肯告之名姓,不過在下發現,大俠手指粗如虯龍,手上的老繭如手套一般,那不止是勤練武藝,也應該是長期搬運貨物所致,加上大俠虎臂蜂腰,卷著褲管,腳夫慣常,露出的小腿,青筋如鐵,所以當時在下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是:大俠或許是以腳夫為掩護,住在西安的某處,替天行道,鋤強扶弱。”年輕人道。


    壯漢默默聽著,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然後說道:“即便如此,西安腳夫也有千千萬,你又如何找到我?”


    尤振武道:“大俠武功蓋世,既然為腳夫,那必然是西安最好的腳夫。多年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卻沒有人知道大俠的真麵目?西安城中到處都有大俠的傳說,卻沒有人能說清楚大俠哪裏人,來自何方,又從哪裏學的這麽好的武藝?”


    “所以我猜,大俠您一定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


    “既然是謹慎,必然是少言寡語,不喝酒,不亂交朋友,另外,還要是獨居,如此才能保證,您多年秘密不會泄露。沒有人知道您身懷絕技,即便官府一千兩懸賞於你,也絲毫沒有人會懷疑你。”


    “綜合以上幾個條件,所以在下才找到了這裏。”


    ……


    壯漢靜靜聽著,當年輕人說完之後,他輕輕一歎:“怪不得你能連破迷案,並找到我,這份觀察推理的能力,實在是令人驚歎,雖狄仁傑、包拯複生,亦不過如此。朱某佩服。”


    年輕人起身,抱拳深深一禮:“不敢,不過就是機緣巧合罷了,豈敢和先賢比?今夜先謝過大俠的救命之恩!”


    說完,深輯到地。


    ---為什麽現在才謝?因為大俠剛剛才正式承認了他就是當日在涇陽揮舞鐵錘,擊退左家家丁的大盜朱春。


    “我不是什麽大俠,鄙姓朱,朱守道,字循理。”壯漢道。


    雖然在這之前,尤振武就知道,朱春一定是一個假名,但當聽到朱春大俠的真名,他還是感到有些驚奇。


    朱守道,朱循理。


    好“文氣”的名字。


    從名字就知道,朱大俠的父親希望他能守護道義,做一個尊禮,守禮的人。


    每個人都有名,但“字”卻不一樣,隻有有身份,或者是詩書傳家的人,才會有字。


    一名一字,成為完整的名字。


    再有成就,還會有號。


    就如王徵,字良甫,號葵心一樣。


    身為腳夫,社會的最下階層,本不該有字的,但朱大俠不但有字,而且非常文雅。


    由此可知,朱大俠來曆並非尋常。


    隻不過現實卻相反,朱大俠以“循理”為字,但又以武亂禁,卻好像是站到了“循理”的對立麵。


    “尤振武,字允文。”


    尤振武自我介紹,雖然朱大俠肯定知道他的名和字,但他還是要介紹。


    朱春提起鐵壺,將尤振武和自己的茶碗,都填滿,口中道:“你今日來見我,應該不隻是為了來感謝吧?”


    “是。”尤振武鄭重點頭:“除了感謝,還有一件事,要和大俠相商。”


    朱春放下茶壺,目光灼灼望向尤振武:“什麽事?”


    ----尤振武接下秦王朱存極的任務,要抓捕朱春,找尋鐵券的事情,到現在還是機密,到現在隻有極少數的關聯人知道,朱春雖然是大俠,但卻也不能時時知道王府和官府的動靜。


    尤振武望著朱春,緩緩道:“大俠,您對秦王府怎麽看?”


    聽到“秦王府”三字,朱春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聲音也變的冰冷:“你問這幹什麽?”


    尤振武迎著朱春的目光:“不瞞大俠,在下要商議的事情,和秦王府有關。”


    朱春臉色一變,像是猜到了什麽,霍然站起:“朱存極該不是要你來捉拿於我吧?”


    ---一瞬間,朱春眼中湧現殺機,雙手握拳,整個人好像要跳起來,以他的功力,即便是空手,也能置尤振武於死地!


    尤振武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不過他沒有畏懼,而是依舊靜靜的望著朱春。


    憤怒、生氣、驚疑、繼而是平靜。


    漸漸,朱春身上的殺氣開始消去,因為他清楚的知道,今晚尤振武隻是獨自一個人,如果尤振武真的忘恩負義,想要抓他,根本不用現身,隻需指揮官兵,包圍這裏即可。


    既然尤振武一個人現身,那就說明,尤振武並沒有抓捕他的惡意。


    何況,他對尤振武也並非沒有了解,當日李府迷案,他在三靜庵靜聽尤振武講解案情之時,他就對尤振武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不止是因為尤振武幫他洗脫了一件不白之冤,更因為尤振武的聰明和尤家將門的身份,也就在這之後,他聽到了左家的人要對尤振武不利,因此才會暗中跟隨保護。


    這些日子,他對尤振武知道的更多,除了製造自生火銃,在中衛所練兵的公事之外,他對尤振武私下人品,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知道,尤振武拿出不多的銀子,救了賣身葬身的小女孩,有悲天憫人,憐惜老弱之心,也知道尤振武簡樸清正,雖然為西安火器廠副使,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貪汙之事,這和其他的大明官員,完全不同。


    這樣的人,斷不會出賣他。


    收斂了殺氣之後,朱春默了一下,盯著尤振武,緩緩道:“你是朝廷命官,朱存極是朝廷的王爺,如果我說出什麽不敬之言,你就不擔心嗎?”


    “不擔心,實話講,振武今日來見大俠,第一,是為了謝恩,第二就要知道,大俠對秦王府、對眼下時局的看法、以及未來的打算。無論大俠說什麽,我都洗耳恭聽。”尤振武誠誠道。


    朱春麵無表情,說道:“我一粗人,殺人還可以,要我說對秦王府,對時局的看法,說那些文縐縐的道理,尤僉事,你怕是找錯人了吧?”


    尤振武默了一下,緩緩道:“……崇禎十三年,陝西大旱,人相食,就是在這一世,朱大俠你橫空出世,於夜晚潛入秦王府,殺侍衛,取了秦王府供在家廟正中的先帝禦賜的鐵券。”


    “鐵券是禦賜之物,對秦王府重要無比,但論其真正的價值,不過就是一塊鐵片,不值一文,何況還是禦賜之物,任何人也不敢收的。”


    “所以,秦王府有那麽多的金銀財寶,朱大俠您不取,為什麽隻取鐵券?”


    聽到此,朱春對尤振武又多看了一眼,然後緩緩道:“不錯,我原本是想借朝廷之力,除去秦王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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