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宅。


    尤振武急匆匆的趕回,門口守衛的軍士告訴他,說從後麵地窖裏找到了幾個躲藏的百姓,正是王家的人,李應瑞正在問他們話。


    尤振武點頭,快步來到院中。


    院中有煙火氣,一個小軍士蹲在屋前廊簷下,正搖著扇子煎藥,見到尤振武來,急忙起身行禮,原來他本是尤振武的親隨,因為機靈,所以尤振武暫時派他跟在喬元柱、趙應身邊照顧孫傳庭。


    尤振武在廊下摘了鬥笠,抖落蓑衣上的雨雪。


    這中間,他聽見屋裏的咳嗽,以及喬元柱說話的聲音---喬元柱正在講述五家橋戰鬥和撤退的經過,對尤振武的戰略戰法,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尤振武微微欣慰,並不是因為喬元柱正在誇讚他,而是因為孫傳庭蘇醒之後,好像已經度過了自戕的心結,不再試圖自殺了。


    但在欣慰的同時,卻也升起了憂慮,因為就他看來,孫傳庭的病,是極重的。兩次慘敗,潼關失守巨大挫折和打擊,像是兩把重錘,狠狠砸在了孫傳庭的身上,讓他本就不甚健康,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出現了大問題,連吐的那幾口獻血,不但心脾受傷,肺部說不定也受損。


    「卑職尤振武,求見督師。」


    在門前站住了,尤振武高聲。


    「尤僉事快請進。」說話的是喬元柱。


    尤振武推門而進。


    雖然是白天,但因為正下著大雨,屋內光線不明,孫傳庭年紀又大了,眼力不好,因此桌上點了一盞燈。


    桌後一張榻。


    此時孫傳庭正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閉著眼,微微咳嗽。


    喬元柱站在榻邊。臉色凝重,似歎息似憂慮。


    趙應不知道從哪找來了一個大鐵盆,中間燒了炭火,這會用火鉗撥弄,讓房間更溫暖一些。


    而在一掃間,尤振武驚訝看到,孫傳庭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在這之前,還是一半青一半白,隻有鬢角的華發,訴說他的壓力和心酸。


    但現在,滿頭的白發,連一絲青絲也不見,可想短短十天不到,從汝州到潼關,連續兩場大敗,對孫傳庭來說,那是何等城中的打擊?猶如是在地府煉獄中煎熬。沒有下油鍋,也上刀山了。


    「卑職尤振武,見過督師。」


    一進房間,尤振武就單膝下跪,抱拳行禮。


    孫傳庭慢慢睜開了眼睛。


    但卻久久沒有說話。


    尤振武低著頭,看不到孫傳庭的表情,但似乎卻能感覺到那一身的悲涼……


    「尤振武,你可知罪?」孫傳庭終於是說話,他沒有讓尤振武起身,第一個話反倒是問罪。


    尤振武卻平靜,回答道:「知罪。」


    「什麽罪?」


    「卑職原本是運送營,要押著一幹火藥和自生火銃,往潼關運送,但中途卻停在五家橋,此違令之罪,又於五家橋壘牆挖溝,並假傳是督師之命,此冒名之罪。」尤振武道。


    「按我軍律,該如何處置?」


    「斬。」尤振武低頭更低。


    「既知道,為何還要這麽做?」


    「身死是小,如果能收攏一些敗兵,能救出督師,挽回危局,就算是死,卑職也願意了。」尤振武道。


    「挽回危局……你怎知道潼關守不住?」孫傳庭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其心中的悲憤,好像忽然就壓不住了。


    喬元柱忙為他捶背。


    「卑職不敢確定。但從兵力、軍心、戰力、輜重糧草算,我軍沒有一樣占優,潼關雖是天險,但終究也是要用兵守的,沒有兵,就是孫武、吳起、諸葛武侯來


    了,都守不住。此戰,不是督師的過。」尤振武道。


    這話是實情,同時也是安慰孫傳庭。


    孫傳庭喘過了那口氣,推開喬元柱,痛苦說道:「不,皆是我的罪,如果在襄城之時,我能更穩妥的安排撤兵,不用陳永福斷後,就不會有汝州之敗,更不會有潼關之敗,我孫傳庭愧對陛下,愧對關中的父老鄉親啊~~」


    說著,閉上眼睛,幾乎就要哭出來。


    尤振武無法勸,隻能暗歎,孫傳庭說的同樣也是實情,但過去的事情無法重來,犯過的錯誤很多時候也無法再彌補。


    孫傳庭睜開眼睛,再看向尤振武,表情似乎恢複了過往的剛硬和威嚴,口中緩緩道:「我孫傳庭到任三邊總督以來,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你雖然有功與我,但也有違令冒令之罪,功過相抵,你的功隻剩下三分了,我升起你為榆林遊擊將軍,承襲你父親的職位吧。」


    尤振武叩首道:「謝督師栽培,振武定竭盡全力,殺賊報國。」


    「起來說話。令尊秉性忠義,作戰勇猛,有你尤家將門之風,乃少有的良將,隻恨我謀淺智短、指揮不當,害他戰死在汝州,我愧對尤老總鎮和你啊。」孫傳庭傷感。


    尤振武眼眶一紅:「家父盡忠殺敵,職責也,非督師過。」


    「起來吧。望你再接再厲,再立新功,報陛下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令尊和我對你的一片厚望。」


    「謝督師。」


    尤振武在心裏長長鬆口氣,然後站起身,目光看向孫傳庭的時候,他才忽然發現,比起在車中之時,孫傳庭的麵相好像也蒼老了許多,麵黃肌瘦,形如枯槁,說話更喘著大氣,整個人好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尤振武不禁吃驚,忙說道:「督師,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你切不可太過掛懷……」


    孫傳庭卻打斷他,痛苦道:「十萬大軍,喪於我手,我何麵目見陛下,見關中父老?孫傳庭,罪人也,隻能用這顆首級,向陛下和關中父老贖罪了~~」


    站在榻邊的喬元柱滿是淒然之色----當今陛下殫精竭慮,欲圖大治,對臣工功過,洞鑒秋毫,官軍此番大敗,陛下說什麽也不會輕赦孫督的,緝拿孫督的錦衣旗校,此時肯定已經在路上了。


    尤振武自然也明白孫傳庭的苦楚。


    ----崇禎帝察察之君,治國太過急躁,朝更夕改,朝起暮罷,沒有一個總督能幹的長久。


    不要說總督,就是各部尚書也是走馬燈一般的換。


    臣子們,一點過錯都不能犯,不然輕則罷官,重則下獄,那是一點情麵都不給啊。


    到最後,人才凋落,再沒有一個人能用。


    見孫傳庭如此悲觀,尤振武忙勸道:「督師切莫如此想,如今潼關失守,闖賊大軍滾滾而來,陝西危在旦夕,此時此刻,隻有您才能穩定大局,潼關雖敗,但白廣恩高傑鄭嘉棟等總鎮還在,馮撫台那邊的兵馬還在,我三邊子弟也依然向著你,隻要你回到西安,重振旗鼓,憑城死守,擊退闖賊,為朝廷守住陝西,依然是可能的,到時將功折過,朝廷未必會降罪。」


    喬元柱也勸道:「是啊督師,事在人為,大勢還未到最後時刻……」


    孫傳庭卻淒然苦笑:「我已經沒有勢了,隻能等著錦衣旗校,由他們將我檻送京師……」


    尤振武道:「督師多慮了。現在闖賊攻破潼關,京師往陝西的道路已經斷絕,錦衣旗校被隔在山西,怕是來不了了,隻要錦衣旗校不到,你就永遠是我大明領兵部尚書、三邊總督,你回到西安,發號施令,誰敢不聽?督師,陝西安危寄予你,大明天下也寄予你,你是我們的主心骨,你切莫灰心啊。」


    說著,他抱拳深輯,希望


    孫傳庭能夠振作。


    孫傳庭深深望著他,良久,才緩緩說道:「此番大敗,我心如死灰,縱是陛下饒我,我自己也不能饒過我自己,但上天憐我,讓我見到你。尤參戎,你雖然年少,但思慮精密,文武雙全,未來必成大器……」


    「督師謬讚,卑職愧不敢當……」


    見孫傳庭灰心如此,尤振武又是傷痛又是著急,如果沒有孫傳庭,就沒有西安和陝西了,十七年的甲申之變,就不可能逆轉,這大明的天下,也就會如曆史上發生的那樣,傾倒覆滅,而他這個穿越者,在這樣的大勢麵前,極有可能是覆巢之下無完卵。


    尤振武正要再勸,忽然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有人急促敲門說道:「少僉事,村口有兵出現!」


    尤振武心中一驚,忙對孫傳庭說道:「督師歇息,卑職去看一下。」


    孫傳庭卻激動起來:「是賊人來了嗎?」撐著要坐起,不想雙手無力,根本起不來,趙應忙扶他。


    尤振武微微欣慰,知道孫傳庭仍有鬥誌,但他顧不上多想,拉門衝出去,問那傳消息的軍士:「是賊人嗎?有多少人?」


    「不知道,隻知道騎兵,大約有兩百人,正快速向村子撲來。」


    尤振武心中微定,兩百人,還是騎兵,在他的布置下,是攻不進來的。


    轉身對屋中的孫傳庭說道:「區區兩百人,卑職自有應對,督師安心歇息。」


    說完,關上房門。


    此時雨雪已經停了,天空一鏡如洗,但天氣卻出奇的冷,感覺已經快到隆冬,守在門口的一個持槍軍士,正跺腳取暖。


    腳步聲響,李應瑞疾步從側院角門走出,問道:「是賊兵追到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賊人,我們去看。」


    尤振武疾步往院子外麵走。


    李應瑞跟上。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一個軍士跑來,臉上帶著欣喜:「少僉事,石百戶發消息說,來的不是敵人,是咱榆林兵。朱旗長問,是否放他們進來?」


    石百戶,就是老石石善剛,因功績,尤振武已經升他為百戶,雖然不直接帶兵,但享有百戶待遇。


    石善剛是榆林軍戶出身,中衛所的老人,來的如果是榆林兵,他自然能認出。


    聽到此,尤振武和李應瑞都驚訝。


    王定不是帶著榆林兵,從潼關大北門逃往山西了嗎?怎麽忽然出現在這裏?


    且隻有兩百人,難道其他人都覆滅了嗎?


    還有,如果榆林兵出現,是不是意味著總兵王定也在其中呢?


    尤振武麵色嚴肅。


    見到王定,關於父親在汝州陣亡的經過,終於可以細問了,在這之前,不論喬元柱還是趙應,對此事都不清楚。


    「告訴朱喜貴,要對方亮明身份,如果來的確是我榆林兵,就放他們進來。」謹慎計,尤振武還是令朱喜貴再確認。


    「是。」


    傳令兵急急去了。


    「噠噠噠噠~~」


    不一會,一隊騎兵沿著村中道路,向王宅急急奔來,馬蹄踏在道路的雨雪中,猶如是卷起了河底的泥沙。


    尤振武和李應瑞站在宅門前遠望。


    很快,那隊騎兵來到宅門前。z.br>


    其實還沒有到近前,尤振武就已經能肯定,來的就是榆林兵,因為打頭的那一人正是總兵王定麾下的左營守備馬大誌。


    這隊騎兵在王宅門前停下,甲胄雖然已經濕透,但武器還算整齊,為首的馬大誌驚訝的看了一眼尤振武,然後撥馬向旁邊,亮出了跟在他後麵的人。


    ----披鐵甲、戴著六瓣將盔


    ,胯下的戰馬也是這群戰馬中最為雄健高大的一匹,馬上人四十歲左右,方麵闊耳,短胡須,不是王定又是誰?


    除了王定,眾騎兵中還有一人特別醒目。


    卻是一個文士。


    寬袍大袖,頭上方巾,四十多歲的年紀,麵消瘦,山羊胡須,相貌看起來十分普通,此時伏在馬上,看起來非常疲憊,不過在看到尤振武之後,他卻是驚訝的直起了身子。


    一掃之間,尤振武也已經是認出來了,這個中年文士正是當日在杏花酒肆,和他搶買汾酒二十,最後甘願認輸,將汾酒二十送給他的人。


    後來李應瑞告知,說其人名叫李承芳,字漢所,乃是王定重金從西安請來的軍師。


    那日酒肆一別,到今日已經隔了三個多月,但不論尤振武還是李承芳,都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尤振武和李承芳微驚訝,但李承芳前麵的王定,卻是震驚。


    「是你們?」


    望著戴鐵盔,身披棉甲的尤振武、李應瑞兩人,王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剛才進入村中時,幾處高屋忽然站起人影,幾個巷口,也有刀光閃爍,他嚇了一跳,以為是中了賊人的埋伏,還是身邊的李承芳鎮定,認出了是官軍同袍,大聲呼喊己方是榆林兵,對方才退了回去,並有一人在高處呼喊,指明道路,他們才能到達這裏。


    在王定心中,原本以為是其他鎮的兄弟部隊,萬萬沒有想到,原來竟然是自己榆林鎮的兵。


    帶兵的兩個人,更讓他有點不敢相信。


    尤振武,李應瑞。


    當日出征之前,這兩個年輕人連同他的族侄王守奇在總兵府門前求見,卻被他不屑嘲笑,今日卻在這裏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644英雄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韭菜東南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韭菜東南生並收藏1644英雄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