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定了明日的行程,厲鳳竹一身輕鬆地回到辦公桌前,借著辦公室的電話,終於跟遠在上海的兒子簡短地聊了兩句。得知他生活如常,也沒病沒災的,遂就安心不少。


    於是,展開稿紙,先把馬占山一方即將反訴的消息編了一則簡訊,交給排字房的師傅。


    寫完的時候,已近十二點了。


    厲鳳竹拿著剛整理好的訪談筆記,衝著新聞部的同事們一個一個地望去。這裏大半的人正奮筆疾書,排字工睜著發紅的雙眼,一位接著一位地催促著。還有一小半空著的位置,大約是跑外未歸的。


    看了一圈,她找到了角落裏正做著剪報的陳燕平:“陳君?”


    陳燕平聽見有人喚他,忙放下剪子,轉過來道:“是密斯厲呀!什麽事兒您說。”


    厲鳳竹搬了一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把手裏的稿紙遞過去道:“你昨日寫的文章我都仔細看了,很是鞭辟入裏呢。不過,我這裏有一些特別的材料,某種程度上像是在反駁你的議論。但更準確地看呢,我倒覺得是為你的議論補全了另一個分析角度。”


    陳燕平聞言自然不敢怠慢,接過來仔仔細細地閱讀了一番,這才問道:“密斯厲白天是去訪紀清漪律師了?”


    《大公報》既然要追蹤案件的進展,那麽明日的早報一上市,紀清漪來天津的消息就徹底公開了。厲鳳竹卻還是堅持要把秘密守到最後一刻:“不是的,前一段兒就聯係上了,通過電話也有過信件往來。”


    “唔……”陳燕平放下稿紙,感到有些棘手,“密斯厲,你給我看的意思是……”


    厲鳳竹倒很爽快:“讓與你寫吧。”


    陳燕平搓著手,不敢讓笑容輕易地爬上眼角:“這,這……”


    論本意這天上來的餡餅,他是巴不得握著不放的。可厲鳳竹一定是費了許多工夫才拿到了這份材料,自己一點功勞沒有,就有些不敢承情。


    厲鳳竹擰了一下眉:“我實在是沒工夫呢!你來寫,到時署我一個采訪整理的名就好。你要肯答應,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陳燕平又多讓了一句,見她仍堅持說晚一天見報也是沒空寫的,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那……多謝您提攜。”


    “談不到談不到,都是同事客氣什麽。況且這記錄粗糙得很,要想成稿,怕是一晚上不夠你琢磨的。我總不能隻顧自己成名,把這麽好的一篇議論給耽擱了。”厲鳳竹微笑一笑,遂有要走的意思。


    隻見陳燕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跟著起身道:“律師的話當然很對,就是讀起來太學究氣了。我想用孩童啟蒙來打比,習字都是從臨摹做起的,任是怎樣的大書法家,拿出幼年的字來看,也總是滑稽可笑的。您看,以這樣的方式分析,好嗎?”


    看他如此禮貌地打商量,厲鳳竹待他便更近了三分:“同事嘛,你我相稱就好了。我知道你在老家時就做過報社編輯的,人雖年輕資格卻不小呢。交給你去發揮,我是放心的,成稿就全憑你一人把握吧。”


    ###


    出了報社大門,一個人影子加快了速度,直直奔著厲鳳竹就過來了:“巧啊大才女!”


    厲鳳竹借著路燈定睛一看,並不肯停下腳步,隻是略擠出一絲微笑來:“唐先生安。”


    唐書白眼見著都要走到她眼跟前了,她仍舊沒有慢下來的意思,遂掉轉步子,一路跟著她走:“實不相瞞,我這風塵仆仆不為別的,就是為的老徐。當然,順便也為你解決了一樁麻煩事。我看時間還早,你們大概還不至於會周公,我就急急跑來邀功了。”


    論事情是當謝的,不過厲鳳竹想著自己一個窮跑新聞的哪裏有好處給人家呢,便禮貌地回他道:“徐主任在的。”說著,拿手指了指二樓的窗戶。


    可是,這個唐書白似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仍舊隨著她一道走:“我對他的恩,一兩句說不清。對你呢……”


    有一陣酒氣送到厲鳳竹鼻子裏。這人怕是沾了酒色就輕狂起來,倒是該避開一些。她如是想著,便止了步子,有樣學樣地把話回了過去:“對我自是大恩呐!一兩句說不清的。下回我請徐主任出麵,我隨一個小份子,您別嫌我禮薄才是。”


    唐書白以為她站定了就是心裏有三分歡喜的意思,忙親熱地笑著迎上去一步,手指略略觸了一下她的胳膊:“不是這樣說。才子好佳人,英雄救美人。你我二人會心即可,倒不必謝的。”


    厲鳳竹的臉色不大自然,可隨即又想到今日總算受了他一份情,因此並不立即表示出不滿,隻是不做聲地連退了兩步。眼裏仍是端著一點笑意,道:“我心裏隻有一個‘謝’字,可您又不讓我說出口,那我也隻能告辭了。”說罷,抬腿跑了兩步,兩隻手衝著街對麵的人力車用力舞著。


    吃了癟的唐書白卻毫不在意,衝著即將遠去的車子高聲道:“密斯厲有睡前讀書的習慣嗎?今晚不妨仔細研讀一下‘居安思危’四個字!”


    厲鳳竹的手臂正抬著,去拉車篷子,聽他話裏有話,便放下手,對車夫輕聲道:“師傅,先等一等。”


    唐書白料到她不能不理會這話,早快步追上前,手撐在人力車上,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這人最大的弱點就是見不得女子受委屈,律師的事兒被我碰上了,我自然擱不下。不過,我想了一晚上,越想越後悔,這忙我是不是幫倒了呢?約翰遜什麽為人,不用我教你認,你覺得他肯吃下這個癟嗎?會不會……讓他得逞一次,事情反而比較容易過去呢?”


    厲鳳竹怔怔地望著他,細想了這番話是有三分道理的。心道此人雖背景複雜,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的。不過,眼下也沒那工夫去細心研究他,隻是謹謹慎慎地把他的話多琢磨了一遍。


    以約翰遜的心胸,索賠成功也未必能讓他完全消氣,倒是索不成功,積怨會有加深的危險。所以,表麵上是躲過了一招,實際上難說是埋下了更深的隱患。


    想時,厲鳳竹不由汗透衣襟:“那麽……唐先生是對我有忠告嗎?”


    唐書白仿佛已經酒醒,臉上顯出鄭重之色:“首先是要晾著他,別刺激他……”


    厲鳳竹自己也是這麽個主意,隻是沒想好倘若晾一陣還過不去又該怎麽辦。於是,便睜大了眼睛,期待著他的高見。


    誰知唐書白正經了沒多久,忽然眯著眼神秘地一笑,慢慢湊過去道:“倒也是巧了,趕上了暑氣難消,你何不去北戴河散散心呢。我對於那一帶倒是很熟絡……”


    本指望著能得到峰回路轉的法子,卻不想希望落空。厲鳳竹回味過來,覺得他怕不是有意愚弄的,忙冷著臉打斷:“天不早了!唐先生……”說著,刷地放下了車篷子,不情不願地哼出“再見”二字。


    被拒絕的唐書白拍著腦袋,望著遠去的人力車,連連道:“可惜,可惜呀……”


    回到家裏,她一邊忙著想第二天的工作,一邊又整理起衣櫃來了。撿了一身鮮有機會穿的藕色西洋裙換上,又對著鏡子梳妝了一番。短發剛夠紮起一個小辮子,用假發髻包著,遠遠望著一點看不出破綻來。


    收拾完了,厲鳳竹手裏拿了墨鏡,走到窗邊拉開簾子站著,先衝著樓下觀望了一陣,然後靜靜地閉上眼,腦中一幕幕地閃著畫麵,似乎在做什麽預想。


    一分鍾後,她拿掉假發髻,重新打開衣櫃,找出一頂草編太陽帽試了試大小。接著,從床底下翻出一個落了灰的鞋盒,裏頭裝著一雙黑色高跟鞋。穿起來走了兩步,仿佛又有哪裏不如意,遂脫下來盯著鞋跟直發呆。


    然而,令厲鳳竹沒有想到的是,街對麵有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的一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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