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門口,趕著來上班的陳燕平又叫住了她:“密斯厲!紀清漪的采訪稿我交了,徐主任很讚同的,但主編那頭扣下來了,說是還要再議一議。”


    “議什麽……得了,文章一交上去就是人家的事了,咱們就別愁啦,晚上會吧!”厲鳳竹原想問有什麽可議的,這又不是報社立場,即便是感到獵奇,注明了是紀清漪個人看法也不至於會引來什麽麻煩。可“紀清漪”這個名字一躍入腦海,她就不得不著急起來了,這時候法院對於開庭的安排應當已經出來了,這個比什麽都重要,必得趕在第一時間訪到消息不可。


    “密斯……”樓梯的窗子裏探出一個腦袋來,剛喊了兩個字就已然看不見人了。蔣逸霄揮著的手隻好放下來,對著樓下的陳燕平笑道,“瞧瞧,這也是個鳳辣子,想和她說句話都難呢!”


    陳燕平也就笑著附和了一聲“極是”。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趕到華新旅社的厲鳳竹即將麵臨一切歸零的境地。


    這可真是憑空而降的一場災難,旅社門口莫名其妙圍攏了許多記者,各個都說是來等紀清漪的。


    厲鳳竹可從不曾透露過任何消息,即便是與陳燕平交代工作,照樣是捂著消息一點風聲不肯漏的。可是,這時候再想這個已然無用了。眼前呈現的結果是,半個天津的外勤記者都得到了紀清漪入住華新旅社的消息,並且一致認為此事與馬占山一案有著莫大的關聯。


    照此情形推斷,這幾日來花在紀清漪身上的心血,是要被徹底攪亂了。


    厲鳳竹悄悄地退出人群,拐到後街從旅社的廚房進去,找了那位給紀清漪送過熱水的茶房詳細問了情形。


    茶房並不知道記者是怎麽探到的消息,隻知道紀清漪辦完事回來,氣鼓鼓地對著門外的記者一通埋怨隱私不被保護之類的話。然後就急匆匆收拾東西,退了房從後門走了。


    “白費了,都白費了!”厲鳳竹急得冷汗直冒,她並沒有紀清漪的聯係方式,二人的交情甚至還停留在惡感一層。加上意外走漏的行蹤,站在紀清漪的角度,很容易會誤會是厲鳳竹所為。如果是這樣,再要打開對方的心房簡直是不可能的了。


    幾乎要失去指望的厲鳳竹失魂落魄地走出旅社,看見這裏有一家郵局,便走進去借了一部電話機。一直要了三次,電話那頭才接通。她告訴校務室自己是學生家長,請找一位叫“沈如甫”的學生。


    當聽筒裏傳來了稚子難掩興奮的笑聲,厲鳳竹的眼裏頓時聚滿了淚水。可她能夠說什麽呢,也不過是日常的問候罷了。至於心底的無助和不安,是無法向兒子去傾訴的。


    付了電話費出來,厲鳳竹迷失在熱鬧的街頭。她克製不住地開始胡思亂想,想父母也想孩子,甚至想亡夫。想入行以來的點點滴滴,也想下個月的房租,想兒子的學費和家用,想盡了一切一切的煩惱,卻唯獨想不到化解麻煩的法子。


    最後,抱著咕咕直叫的肚子,去路邊攤要了一碗熱餛飩。身體是空空的,但就是沒有吃東西的心思。


    究竟問題出在哪兒呢?她這一天其實也沒做過什麽,早上去了一趟英租界,回來就去守紀清漪了,沒守到就依著自己的胡思亂想去原來的青木公館門前轉了轉,然後就……


    對了!唐書白真是偶然出現的嗎?他現身的時候,會不會已經跟蹤過一段了呢?


    突然茅塞頓開的厲鳳竹眼裏冒著火星子,滕然立起來想要立刻去討說法。可是人一站起來,胃裏就傳來一陣的絞痛。於是,隻得坐回去狼吞虎咽地先解決了胃的問題,再回到報社與唐書白對質。


    ###


    “大忙人,哪兒來?”


    厲鳳竹的腳剛一沾著樓梯邊,就有人從她頭頂一路說了下來。


    抬頭一看,正是蔣逸霄。


    “對不住,我實在是……”厲鳳竹方始想起自己還求了她一樁事的,便一拍腦門忙不迭地說著抱歉。


    入夜以後的報社是最忙碌的,蔣逸霄穿著一身西裝,似是要去往什麽正式場合,還很趕時間的樣子,一路上並不曾停住腳步,舉高了胳膊道:“你要的東西擱你桌上了,上樓看看去吧。”


    厲鳳竹望著她下樓,又望著她走到大門口,隻管笑著喊道:“多謝你了,等有了工夫一定請你吃大菜。”


    “一起吃飯是很好,不過還是我請吧,說起來你幫我的忙更大呢!”蔣逸霄這才止住腳步,拉著門把手,回頭笑答。


    “回見吧!”厲鳳竹怕耽誤她的正事,隻是揮揮手便上樓了。


    到了二樓,一臉肅然的厲鳳竹隨便拉住一位同事便發問道:“唐書白呢,還在不在了?”


    那人稍愣了一下,便答:“這時候還用問嘛,自然是吃飯去了。”


    厲鳳竹聽了,嘴裏像噎著什麽話似的,說不出來卻也咽不下去。她一路向著徐新啟的辦公室跑去:“主任,有麻煩了!”


    這裏,徐新啟也正提了包出來,趕著要會一位秘密抵津的南京要員。


    他聽了厲鳳竹簡略的陳述之後,心裏不由咯噔了一下。為安撫軍心起見,還得故作淡然地笑起來,安慰道:“我看這種形勢下,約獨家是不能了。但話又說回來了,即便今天的誤會不成立,紀清漪也會把全副心思花在案子上,總之是不大可能再理會媒體的。那麽……咱們的調查方向也該轉去應對法院方麵的采訪了,你先修整一下,一切等有了開庭日期再說。”


    話裏的意思,這是無可奈何之下的唯一選擇。


    厲鳳竹始終是不甘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扭轉的局麵,一朝卻又退回到比原點更糟的境地。因此上,一直沒有點頭,隻管從鼻子裏呼呼地哼著悶氣。


    徐新啟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暗道快來不及赴約了。


    結果,另一邊的陳燕平又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攔住他的去路:“徐主任!”他加快步子上前,望著一臉愁容的厲鳳竹道,“正好呢,密斯厲也在。我剛從主編那裏回來,咱們那篇社評定為備用稿了。”


    “就是紀清漪評論假洋貨的文章嗎?”徐新啟見陳燕平點了一下頭,當即認為事情有了可以轉圜的時間,便放了笑容出來,轉頭看向厲鳳竹,“那倒很好。她對於你,對於咱們報社,八成是有了嫌隙的。要有個萬一,她在開庭後不配合咱們的采訪,倒可以拿這稿子頂上。事情一旦傳開,報紙上隻要有她的名字在,就會有人看。說不定在一片雷同報道中,咱們的稿子還能顯出幾分新鮮來。”


    這自然不是最好的辦法,卻是唯一的選擇。


    意識到暫時難有事做的厲鳳竹,忽然就覺得上下的眼皮子黏在一處似的,打著哈欠道:“既然暫時做不了什麽,晚上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徐新啟自是同意的,說了一句晚上有要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一旁的陳燕平一麵說著,就送了厲鳳竹到樓梯口:“咱們隻是連著貪黑,你還多加了起早,是該養精蓄銳啦。”


    厲鳳竹微微頷首,並不用心去聽,路過電話機時,依舊感到一種不甘,便請陳燕平回座去忙。自己則扭頭問了電話局一個號頭,然後靜等著聽筒裏傳來了一個女聲,便連珠炮似地發問:“日日新聞嗎?你們那兒的唐書白在嗎?不在的話,受累打聽一下,他什麽時候會回來呢?”


    說來也是巧,電話那頭因負責電話聯絡的秘書暫時走開了,正是由方笑柔代接的。隻見她一手舉著聽筒,一手拿指甲掐著稿子上的一處語病,下巴正緊緊夾著一根筆,嘴裏匆忙敷衍道:“說不好,跑新聞的人哪有準數呢。”


    “一晚上都不回來嗎?”厲鳳竹氣得直翻白眼,“跑新聞的人不趁著夜深趕稿子,報紙豈不要開天窗?”


    方笑柔原以為這不過是唐書白哪一位女朋友的電話,因此並不曾在意。冷不防地被這樣質問起來,她心念一動,覺得這不像一般的花蝴蝶會問的話,一時結巴起來:“這……他不習慣在辦公室裏做文章。”


    緊接著就是十分不禮貌的掛機聲,方笑柔便跟著哼了一聲,掛下話機不提。


    ###


    說回抱著滿腔怨懟與愁緒先行歸家的厲鳳竹,她腦袋裏不斷地盤旋著工作上的問題。


    實地暗訪中收獲的線索,僅僅隻能得到一些推論,有待後續的驗證。官方信息需要等待那場晚會的到來。日本特務既難調查又很危險。和紀清漪有一個天大的誤會亟待和解,卻偏偏聯係不到本人。


    這些愁緒繞得厲鳳竹輾轉難眠。屋裏的電燈雖都滅了,可她眼跟前卻似燒了一團熊熊烈火,怎麽也消停不下來。迷迷糊糊之間,竟把十二個鍾頭數了一個輪回。


    到天大亮時,她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簡單的洗漱之後,一路向著天津日日新聞社而去。


    “找你們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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