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犀利的嗓音,把睡迷了的約翰遜震得手腕一軟。待到瞌睡徹底醒了,才架起腳來冷笑道:“同行都是聰明人,除非是要徹底放棄在英租界跑新聞的希望,否則誰敢說什麽呢?至於那些讀者嘛,我就更不擔心了,會在看報時留意記者姓名的人畢竟不多。他們能知道我們的事嗎?當然不啦!相反,讀者倒是格外愛看……boxnews,桃色。我的發音還不錯吧?既然不會有太多人關心你是從哪個報社出走的,也就無所謂難不難看了。你這樣無知的人,應當得到夠分量的教訓才能使你成熟。”


    厲鳳竹彎唇一笑,這麽多年的共事,還是有收獲的,她完全知道約翰遜的軟肋,不在報社的經營上,而在於英國人的在華利益。因此,很有把握地放慢了語速:“早三四十年,各國租界還未瓜分得如今日這般精確。為了擴大勢力範圍,你們列強喜歡把看上去很友善的教堂、學校,在模棱兩可的地界一點點地建起來。待到高樓建成、勢力壯大,就順勢地把當局無暇顧及的邊緣地區,約定俗成般地納入租界範圍。因之,你們不希望以傳播福音、造福天津百姓為借口建起的學堂遭受非議,從而影響你們擴張租界的‘宏圖偉業’,是也不是?”


    “厲!”


    這聲緊張的怒吼,使得厲鳳竹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放鬆,她又笑起來:“你說,這題材值不值得做連載?你的話很對,我一個小人物罷了,誰會特為去注意我的名字呢?把工部局得罪透了,我改行便是。中國那麽大,總有一座廟容我棲身。可是你呢,你賭得起嗎?就算你能豁出去,你背後的大英帝國樂見群情激憤的反帝示威卷土重來嗎?”


    “你敢!”約翰遜暴突著眼珠子,差點踹倒了床頭櫃。


    倒是厲鳳竹應對得十分自如:“你該問問我有什麽不敢?!”


    約翰遜的怒氣上來,拿手捂著話筒,不斷地咒罵著各類下流句子。靜默好一會子,他才對著電話冷嘲熱諷:“你也不過是個滿口道德文章的偽君子。成天把正義掛在嘴邊,可所謂的真相也不過是你手裏的棋子,需要時便拿出來做交換。你要是真有氣節,就該直接登報,而不是來和我談什麽條件。你們中國人說到底就是人人為己,才弄得一敗塗地!”


    厲鳳竹可不傻,這種真相豈止是英租界的問題,所有租界都用過這一招。這種話她將來一定是要談的,但必須有完整的謀略,而不是逞一時之勇。


    當然啦,約翰遜是極希望她做匹夫的,因為有勇無謀之輩除了白白犧牲而外,似乎是沒有第二種結局的。


    猜透了他的心思,厲鳳竹的反應就更為雲淡風輕了:“別跟我來這套,你不過就是想激怒我,使我首先自亂陣腳。你偷著摸著在桌子底下藏牌,卻想盡辦法哄著我跟你打明牌,打量我缺心眼兒吧?我是不會順你意的,等我對貴國工部局多年來的小動作足夠了解之後,多得是機會發表!照說這英租界東臨海河,西至大沽路,北界營口道,南界彰德路,總共不過四百六十畝,海關稅務司怎麽就占了養牲園,牆子河又是怎樣一回事,怎麽如今的英租界竟有六千多畝地的勢力範圍?學堂的貓膩怎麽會僅限於貪汙呢,有問題的又豈止是學堂呢,我要查的可多著呢……”


    如果不是親耳聽見她能精確地說出這段曆史,約翰遜是從不曾察覺,她這麽些年借著工作的便利,居然一直在暗中調查英租界擴張的問題。


    這可難住他了,以近年的情形分析,中國人漸漸變得不能以“散沙”二字來形容。隻要有人擦一根火柴,民間的火焰就能自發傳遞起來。而厲鳳竹“縱火”的本領,沒有人比約翰遜更清楚了。


    “我……我一定會讓你哭著來求我的!”


    以未來之事發狠,通常都意味著承認眼下的失敗。


    厲鳳竹滿意地頷首道:“彼此彼此吧。十點前把事態控製住,我就不和你計較。你要是不答應,可別怪我沒提醒你,日本人是最樂見中英不合作的。”


    嘴裏說得強硬,可她心裏清楚,唐書白對她的提醒很切中要害。直到約翰遜徹底嚐到報複的快感之前,她眼前能走的獨木橋怕是越來越險了。


    再說那一頭的約翰遜,依靠著她的聲線,想象出她此刻掛在嘴角那一抹惱人的輕笑。可光是心裏不服又頂什麽用呢,除非能想到什麽法子,使她永遠閉嘴。


    電話那頭的靜默使得厲鳳竹很快便有了警覺:“約翰遜先生,千萬別跟我玩花樣!生活不是戲劇,我不會傻到把一切危險都扛在自己身上。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英租界那點破事兒豈止會在天津發酵,上海會知道,武漢會知道,香港遲早也會知道。隻要我一有事兒,各地的報界同仁也許都會有行動。我單槍匹馬的,要是沒條可靠的後路,是不會貿然與你談條件的。”


    好嘛,辦法還沒實行,幻想就首先被打破了。


    約翰遜嘴上的胡子不停地抽動,握聽筒的手不斷滲出冷汗來,另一隻手六神無主地抓住頭頂零星幾根黃毛。嘴裏雖放著狠話,心內卻半分主張也沒有:“你……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在玩火!”


    “我厲鳳竹是從死人堆裏逃出來的,玩火算什麽,要玩咱們就玩命!”說罷,厲鳳竹望著遠遠走來的兩個身影,急忙丟下了聽筒。


    ###


    街上的兩個人,匆匆走在前的是《大公報》正刊主編王富春。因為報館版圖剛剛向滬上拓展,張季鸞、胡政之在內的幾位高層都在上海灘坐鎮,津館的事務暫由他統籌。跟在後頭的,是睡夢中被電話驚醒的徐新啟。就二人這架勢看來,這段荒唐的桃色新聞已經傳遍業內了。


    厲鳳竹緊咬著嘴唇,一路望著他們進了大門,爾後才伸出戰栗的手,對著玻璃門裏影子一下一下地梳著頭發。


    “冷靜,冷靜,冷靜……”厲鳳竹喃喃自語著,拿手掌用力拍了拍臉頰,拚命地遮掩住自己蒼白的神色。


    同事們見她款款而來,或退避三舍,或指指點點,那種情形就仿佛從不曾認識過她,隻拿她當個笑話一般地在議論。


    厲鳳竹微微低下腦袋,把眼皮子猛地撐開,好讓蓄滿的淚珠加速風幹。這才挪到主編辦公室門口,輕輕地扣了一下:“我……”


    王富春沒有問是誰,隻是冷聲讓她進去。


    徐新啟抬手抱著額頭,實在不知該如何與自己的“女友”打招呼。


    “看見了嗎,老徐是在懊悔嗎?”


    “風流韻事總是快活的,有什麽可悔的。”


    “你懂什麽,風流事無需懊悔,風流事被公開卻是大大的不利呀!”


    厲鳳竹推門的手停在當中,扭頭望了望身後瞧好戲的一眾閑人,心中頓生無限悲涼。她已經料到結局了,私生活的流言,隻要一不小心染上了,無論是自身還是旁人都不可能擁有挽救的力量。


    想著想著,她人已經站在了門內。待關上門,又端著十二分的小心把腳趾縮在一處,盡量不讓皮鞋發出聲響。


    從心底裏莫名冒出來的羞恥感,叫她覺得自己可笑極了。明明沒有做錯什麽,卻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


    王富春不由拍案道:“你們這些女記者啊,不分晝夜花蝴蝶似地到處亂鑽。總被人疑心借工作之便去釣金龜婿已經夠讓我惱的了,如今還鬧出這種……”


    “好啦!”徐新啟首先聽不下去,架起的腳往地上一跺,腦袋卻依然垂著,“關起門來隻有我們三個,這花邊是怎麽傳出來的,就不必多做解釋了。主編大人千般萬般地指責,是存心不想讓我待下去嗎?”


    這一抱怨,王富春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搖搖頭,沉沉地歎著氣。


    還未開口,先有一腔苦水堵在了厲鳳竹的喉嚨口,緊接著眼裏就不爭氣地冒出熱氣來:“我們是為公事而受汙蔑的,主編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卻要幫著外人來羞辱我嗎?記者為暗訪便利,喬裝身份不是很正常的工作手段嗎?人家用得,獨我用不得了?我要是時時把不入耳的流言看得比工作都高,那根本就做不成外勤。”


    “這個覺悟倒是對的。”王富春十分積極地抓住了這個話頭,“馬占山的新聞移交給陳燕平,你暫時去副刊帶帶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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