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煞白的厲鳳竹跑至圍牆處,手抓了兩根鐵杆子,往半空一躍,果然瞧見一夥人背著警棍和長槍踏著快步急急趕來。


    “不好,軍警來了!”厲鳳竹使出渾身力氣提起眾人的注意,手順勢大力地一推,身子遠遠地朝反方向彈出去。踉蹌落地時,根本顧不得去找飛掉的鞋子,“大家快扔掉旗子,迅速分散!”


    紀冰之聞言愕然,此時再來懊惱自己收不住嘴已經來不及了,她必須想辦法逃脫。


    隻聽厲鳳竹又連連喊了三遍“軍警來了”。依照她的經驗來判斷,記者們會拿著相機率先記錄下軍警行進的鏡頭,這必然會引起衝突。這一點點辦交涉的工夫,是紀冰之唯一可脫身的機會。否則一旦被圍起來,免不了要有許多人進去班房蹲上兩日。再加上剛才議論的話題,足以成為把柄,隻要有一人受不住拷問,紀冰之就會有牢獄之災。那麽,馬守華的案子該怎麽收場呢?


    厲鳳竹發了瘋似地撕扯著搶下學生的標語,拚命地衝著他們嚎叫質問:“不管你們決定為國念書還是為國罷課,要是落在槍口下,你們命都沒了還怎麽救國?”


    如此混亂的場麵下,首先偷跑的是訪員及路過瞧熱鬧的人,自也有個別膽小的學生丟盔卸甲隨著往外擠。領頭的學生像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是不甘心就此退縮的,但又沒一個足夠有魄力的人能站出來給句準話。


    厲鳳竹怒目一嗔,一麵解著衣扣奔向紀冰之,一麵對了六神無主的賈盡忠嚷道:“這位老師,您是老師啊,您得對學生負責,對家長負責!”


    說完,她的眸子忽地滅了神采,解扣子的手便也頓住了。她的身份很安全嗎,安全到可以幫助紀冰之逃脫?不,恐怕反而會帶去更多的麻煩!


    “穿我的!”陳燕平自那石獅子上一路滾到地上,胡亂扯下特意為庭審新做的中山裝,朝厲鳳竹手邊扔去。


    “嗯!”反應奇快的厲鳳竹忙往紀冰之腦袋上蓋去,扣了中間一顆紐扣,雙手緊緊護著她,一隻腳光著,一跛一跛衝到路邊。


    隨著一聲極長、極刺耳的汽笛聲,有輛敞著後座門的黑色小汽車飛奔而來。


    紀冰之伸出腦袋來,一見那車牌便知是救星。情急之下沒有多餘的時間解釋,隻能喊著“二十號上午見”,便從厲鳳竹的懷裏掙脫,一下跳進了汽車後座。


    厲鳳竹兩手一空,先為她能即刻脫身心有一喜。可當汽車絕塵而去時,又憂心忡忡地後怕起來。這樣不經確認地上車,真的不會有風險嗎?


    “不許動,手舉起來!”


    軍警舉了長槍,照著厲鳳竹的後背使勁一頂,將她擊倒在地。


    “我是記者!”厲鳳竹伏在地上,忙掏了身上的證件出來。


    “抓的就是記者!”


    仰頭的瞬間,正午的陽光直往瞳孔刺去,叫她看不見叫囂之人是何麵目。


    ###


    早先憤而退場的方笑柔,陰差陽錯地躲過了這場盤查。


    但此刻的她臉上毫無喜色,拿了新聞草稿站在副主編辦公室門外遊蕩著。庭外的戲沒有一場演成功的,庭上的戲也不利於她發揮。


    不到三天的時間,報社裏流傳的人事消息跌宕起伏。先是說方謙突發急症,後來才知道是暗殺。本以為唐書白負有一定的責任,不料惹上了的竟是更危險的主謀嫌疑。事情如能在此了斷,便是方笑柔的一個機遇。可惜呀,得意撐不過一個晚上,唐書白居然可以如常地管理報社事務,升職夢再一次破滅。她耳邊不斷回蕩的是父親再三的告誡,這的確是個不可小瞧的人。但,意識到此人得罪不起,卻不意味著應該立即與之修好。在沒有人為暗殺事件擔負起責任之前,唐書白的危機就不算徹底解除。


    近不得,遠不得。這應該是最恰當的相處方式,可要做到實在不易。


    方笑柔小心翼翼地整理著白色襯衫的木耳邊,又牽了衣袖,把肩線扯得筆挺。這才自丹田提了一口氣到胸腔,鄭重地抬起手,又軟軟地彎下腕子低聲叩門,盡量不使裏邊的人感到工作被打攪。


    正低著頭看文件的唐書白喊了一聲“進來”,挑高的眸子原隻打算認一認人。卻不料這一瞥,入眼的方笑柔臉上竟是半分敵意也無,這在近段時間屬於極罕見的情況。唐書白眼底爬上了一絲幾不可查的微笑,手上不由地合攏了文件。


    看來,身為上司,具備極頑強的生存能力才是壓服下屬的最佳震懾力。


    “你也不必難開口,庭審的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唐書白向椅背上躺去,拿了筆帽一套,兩隻手各握了鋼筆的頭尾。


    這種怡然的姿態,站在方笑柔的立場看去,卻是極大的生存危機。他會找誰為暗殺的爛攤子頂缸呢?


    方笑柔不安地想著,因此錯過了回覆的機會。


    唐書白連發兩問道:“接下來,你預備怎麽寫呢?繼續打感情牌嗎?”


    自然是要這樣寫,畢竟這是方笑柔最擅長的一招,同時很無奈的,這也是眼下唯一能用的一招。但唐書白既然以這樣口吻疑問,就代表了他心裏是不認同的。


    方笑柔低頭咬了唇珠思忖一番,方才答道:“據我分析,感情牌應該依然會奏效。試想想,如果我們把讀者以資產分類,無非高中低三個層次。中人家庭上有老下有小,難免畏首畏尾,他們不難猜到事情的真相,但擁有越多就越怕失去,因此上他們中的多數都會選擇主動閉嘴。中人以下的大都沒什麽文化,基本不會對我的文章產生質疑,就算有也沒有途徑引發大麵積議論。以這部分人的現實處境來講,後半輩子想翻身靠自己是很難的,寄托在兒女身上還稍有一點指望,所以貧困階層對‘不孝’二字最難保持冷靜,也最願意不厭其煩地討伐。至於站在財富及權力頂端的人……”說時,眼角閃出輕蔑的笑意,“他們可不關心這些家長裏短。”


    唐書白低下額頭,握筆的手擋在鼻梁下頭,借以隱藏嘴角處的一絲譏誚。對於方笑柔這種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性格,今天的表現恐怕有些隱情。如果沒猜錯,方笑柔大約是預感到憑一己之力難以完成任務,隻好喋喋不休地說著些猛一聽似乎很深奧的觀點,來降低工作失敗的負麵影響。並且,難說這法子正是從唐書白身上學去的。他如此揣測著下屬的心態,不由擰了眉頭,連連拍著後脖子,道:“我知道會奏效,但形式上太雷同,讀者沒必要也不會為同一種內容反複消費。你也說了,能被情緒牽著走的人,層次不會太高,屬於掰著銅板過日子的階級。這種人雖然同樣渴望獲得外界資訊,但花錢買訊息絕不是他們的首選。咱們想要迅速盈利,根本就指不上貧困階級。你再想想看,老爺子辛辛苦苦為報社爭取到了投資,弄了這麽大的陣仗,若最後隻換來一個勉強收回成本的結果,到了領事跟前要怎麽說呢?再從長遠目標出發,讓清醒的人麻痹才有利於我們做事。無論從那方麵想,收服你口中的沉默的中人才是重中之重。”


    好像是因為劫後餘生的關係,唐書白今日做事格外地賣力認真,顯示出方笑柔從前未曾見識過的判斷力。可他的觀點的確是無懈可擊的,方笑柔隻能無奈地挑了挑眉:“好吧,我再考慮考慮。”


    唐書白抬手翻了翻預備今日出刊的幾篇稿子,問道:“需要多長時間?”


    稿子要達到要求,隻能推翻重寫,方笑柔撐開略感疲憊的上眼皮:“這個……總得過兩天吧。我們不是在會議上討論過領事館方麵的態度嘛,新上任的領事意思是庭審很公開,那麽無中生有的報道就得謹慎起來才行。”


    報業這一行,鮮有能忍受以“天”為時間單位的管理者,唐書白自也不例外,但他沒有直接地駁回,隻是搖了頭問:“那麽,你對於今天紀冰之的打法,是怎麽總結的?”


    方笑柔翻開了速記本,望著自己潦草的字跡,在毫無預備的狀況下複述著:“她這兩天又掌握到一些新證據,然後她就……”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唐書白簡要總結道,同時起身換到桌子上坐著,豎起鋼筆伸到方笑柔的本子前敲了兩下,以打斷在他看來無利用價值的流水賬。


    手表的指針顯示此時剛過下午一點鍾,方笑柔呆看著手腕,心中大為驚詫。庭審結束是近十二點鍾的事,早前設計好的維權事件沒能順利進行,方笑柔不得已隻得提前回來複命。至於其他同業,應當還被她使出的連環計絆得不能自如行動。也就是說,她是極少數能把庭審的真實情況,在一小時內帶出法院的人。


    可是,唐書白是怎麽做到人不在耳朵卻在的呢?他可真是個叫人瞧不明白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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