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柔對於他今日突來的善意是有警覺之心的,但餘光所見的後藤的怒目,讓她沒有退路地與唐書白完全站在了一處:“對,他就是個壓迫女性的典型!紀冰之居然為他代言,可見她稱不上是一名合格的進步女性。”


    唐書白哈哈笑了一聲,極力地對後藤解釋著改變計劃所帶來的多方麵好處:“領事您瞧呀,這樣一來,不單能讓平權運動者接過鞭笞馬守華的接力棒,甚至是紀冰之也要承受被律師群體和女權群體同時拋棄的下場。這一來,馬守華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的。咱們也正好把話題繞回您的初衷,讓男女權益的爭端無止盡地發酵,直至失控。”


    後藤嘴裏雖然隻管冷哼,心底倒也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選擇,因此上並不深究為何領事館下轄的報社會聘一個不善服從的女子。他如是一想,當即起身背了手匆匆離開。


    唐書白睨了方笑柔一眼,愈加認為她的頭腦難以成就她對權勢的渴望。接著,便跟上前去,直把後藤送上了專車才回轉來。


    方笑柔坐在辦公桌旁,手搭在桌子犄角上,指甲不安地摳著。剛才的事如果落在她父親頭上,一定會竭力地稱讚後藤的妙計。方弘民不止一次地教過她,一個人若想高升,伏低做小是必須邁出的一步。果然,她總升不過同事,就是吃了這方麵的虧嗎?


    正在她猶豫該不該對自己方才的表現產生懊惱,過後又需不需要找機會挽回的時分,唐書白早靠了門框,借由她緊繃的背脊看穿了她許多的心事。


    “後藤君的主意讓你為難,這我一開始就料到了。”唐書白因為與後藤的關係越來越向好的緣故,心情愈加舒暢起來,信手將門一碰,對著她哂笑起來,“但我沒想到你會直接說‘不’,好在他不是行伍出身,身上沒有配槍的習慣。倘若來傳達命令的要是個什麽將軍大佐之類的,也許你這時候早該躺在醫院裏了。”


    “我看得出來,後藤領事不是一般的赳赳武夫。”方笑柔回了回身,頓時百感交集。論理剛才若沒有他援手相助,處境一定會倍加地艱難。但這個“謝”字哽在喉頭,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方笑柔選擇跟從父親一道追隨日本領事館,自認是在對比了兩個民族的文明優劣後,做出的決定。當時的她沒有深入想過自己預備歸化的這個民族,是怎樣看待女性的。


    唐書白坐在案前,一麵執筆草書,一麵提出警告:“是不一般,他儒雅可親、智慧講理,這我都知道。可你也應該察覺到,他剛才的臉色很難看。你知道為什麽嗎?不單單是因為你忤逆他,而是因為你沒有備選方案。一個在沒有充足思考的情況下,輕易被情緒立場牽動著,隨意違抗命令的下屬,真的很討人厭!”


    最後一句話帶著強烈的個人情緒,似乎是由心發出的。


    方笑柔難免感到有些受辱,捧了額頭呼呼地歎出一陣濁氣。


    唐書白繼續警醒她道:“報社願意養花瓶,但絕對不養嬌縱的公主,更容不下霸道的皇後!”


    難道以文明進步的思路,去歸化婦女群體,借助她們散播“王道樂土”的方法就不能用嗎?偏要在有日本領事館背景的報紙上,大篇幅登出退步的言論。這樣做,輿論是會亂,但報社在婦女眼中的形象不也受損了嗎?還是說,他們對女性的意見,根本上就取一種蔑視的態度呢?


    方笑柔如是想著,試圖去據理力爭:“工作上有不到的地方我一定會盡力彌補,我隻是想表達一下……”


    “你並沒有很好地理解這次的任務!”唐書白不耐煩地扔了筆,食指一直地點在方笑柔鼻梁前,“你得明白,後藤君讓我們拋出對女性歸宿的議論,並不是要幫助南京宣傳新生活運動。隻要能分散知識分子注意力,換做其他任何的社會議題,這個方案都是成立的。我隻是要擾亂這些人,讓他們沒法一直清醒而深刻地關注國家主權。否則,關外的義勇軍隊伍會日漸地強大。後藤希望華北的知識界避重就輕、主次不分,至於華北的婦女向何處去,與他可沒有多大的厲害關係。他隻是認為,這個問題相較國家命運是次要的,因此才需要我們炒作成主要。也許站在你的立場上,你會更希望抬出一個不妨礙女性權益的話題,但從大局出發,能擾亂視線的一切話題我們都不該放過。”


    “可他傾向讓他的母親姊妹待在家裏的心態,讓我覺得……”


    方笑柔的油鹽不進,讓唐書白頭疼欲裂,兩邊眉毛緊緊地皺攏:“你還不明白?等拿下華北的政局,平定了人心,有的是時間供你宣揚主張。領事館隻想拿這個問題來攪亂輿論焦點,而你卻首先把自己攪亂在其中。你先把‘避重就輕、主次不分’這八個字聽清楚、想明白,否則把事情交給你,我很難放心!”


    再三的強調,看起來卻收效甚微。


    方笑柔始終不相信這番說詞,正如唐書白話裏的一句“平定人心”,華北換了天地之後,一定要去考慮如何收服占人口半數的婦女群體。這些事晚做不如早做,他們願意放任這個隱患,足見是因不重視之故。說到底,他跟後藤一樣,就是兩個迂腐落後卻有勢的中年男人,把對女人的施舍解釋成尊重,然後在這種良好的自我感知中無盡地感動著、陶醉著。對了,這又是一種中日共性,中年男人靠不住,少壯派才是未來之希望。


    受不了她沉默以對的唐書白搖晃了右手,低頭歎起氣來:“好吧,你隻要按照我的意思去寫,把馬守華三妻四妾的問題在婦女界搞得人盡皆知就足夠了。別的事,我自己來辦。”


    方笑柔在想通了依靠少壯派才能成大事的問題之後,忽然神情輕鬆起來,不由牽動嘴角微笑一下,狐疑道:“唐主編,您今天對我似乎很循循善誘啊,這倒令我意外了……”


    唐書白往椅子深處躺去,眼中透出一番心痛的意味來:“難道隻有和顏悅色地待你,才是為你好嗎?當年老爺子帶我做事時,隻怕比我對你的態度還要更嚴苛。所以,你多少應該為你誤解我的事而感到慚愧。”


    一個“是嗎”的疑問悄然藏於方笑柔黑眸深處,她對此再不作任何具體的表態。


    唐書白默然出了一會兒神,再開口時主動拋出了一個難題:“你認為暗殺的事,紕漏究竟出在哪裏?”


    方笑柔暗道:恐怕這才是使你轉換性情的根本緣由吧。隻要一天找不出相當的人物扛起這個罪責,他就一天不能安生。如此境況下,他自然要對每個人都心平氣和的,免因樹敵過多而難逃一劫。


    唐書白進一步挑明:“其實,我懷疑過你父親。”


    “荒唐!”方笑柔聞言驚起。這句話很符合她一直以來對唐書白的認知,在推卸責任方麵他可是個大能人。雖然,近來常常有機會了解到這位上司身上也有一兩個優點,但這絕不代表從前所見的缺點是所謂的誤會。


    倒是唐書白似乎不介意她的暴跳如雷,照舊地按自己的邏輯分析起來:“後來一想應該不是,盡管不是,但你和你父親一定沒少在背後找證據,還是那種能一擊將我致死的證據。可是你說,我們鷸蚌相爭,誰是受益者?”


    方笑柔大驚,照說她這方麵的動作進行得都很隱秘。可唐書白的結論下得這般篤定,好像手裏有切實的把柄似的。難道消息走漏了?如果是,這麽短的時間就讓他抓住痛腳,仿佛更像是被人出賣了。這樣看去,被挑撥的可能性的確存在。方笑柔放緩了神色,慢慢坐了回去,順著這個猜測分析起來:“會不會是新近倒戈的國府官員?”


    “此其一。”唐書白頷首微笑。


    “還會有其二?”方笑柔更感詫異。


    唐書白昂頭望了天花板沉吟起來:“我們棄暗投明得早,對華北局勢的勞苦功高,但換個角度說我們很可能是某些人眼中一股頑固的地方勢力。到華北成立新政局的時候,我們反而是阻礙了。”


    方笑柔凝神一想,忙連聲質疑起來:“你在暗示日本人嗎?這怎麽可能呢?!”


    如果真的隻是國府中的內應企圖做掉唐書白,想借此拉近與日本領事館的關係,事情倒好辦。可他不得不去想這樣一個問題,都走到這一步了,直接弄死方謙不更徹底嗎?正是因為想不通這個,他才會懷疑到日本人頭上。隻有他們既需要有華人為幌子,同時也忌憚華人勢力的壯大。日本人需要方謙這個主心骨,至於在他以下握實權的幫手,恐怕最好是如走馬燈一般地換著。


    唐書白彎了手指,輕輕點在太陽穴上,看起來很出神的樣子:“四年前關東軍挺進哈爾濱的時候,白俄也曾這麽想過,於是主動幫助他們占領市政-府、盤剝大富豪。可結果呢?關東軍很快就反悔了,把白俄從中國人手裏搶奪來的利益囫圇吞下,搞得他們一夜之間統統都成了窮光蛋,被迫再次走上流亡之路。而你口中的日本人也是很複雜的,陸軍、海軍、憲兵隊、關東軍、駐屯軍……這些人的利益難道是完全一致的嗎?”


    是這些人幹的就好,千萬別是外務省官僚的意思,如果是他們下的手,唐書白就是孫悟空投胎,恐怕也翻不過這五指山。


    他默然祈禱著,眸光閃動中,決意化被動為主動:“有機會請令尊大人出來小聚。不管是誰搞的鬼,咱們都得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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