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身的這兩種前途,厲鳳竹同樣十分清楚。於她最有利的辦法是,讓唐書白一直保持一種能夠策反她的希望,但又永遠無法得逞。


    看來,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厲鳳竹都要與之糾-纏了。幸而並不急在這一時,幸而唐書白眼跟前的要緊事是要甩掉暗殺方謙的黑鍋。加之,厲鳳竹及早地意識到了他的圖謀,現在握有主動權的反而是她才對。


    如是想去,倒也收了一把冷汗,鎮定地指著前方的路口道:“我要下車。”


    唐書白卻另生一計,向她透露道:“雖然出了些意外,但我可以保證小公館裏那位新夫人今晚就能離開津門!”


    “與我何幹?”雖然厲鳳竹問時臉上仍是淡淡的,心裏難免留了意。


    這一回,唐書白倒是預料得很對。如今這些啟了蒙的婦女,見了男子實在清高至極,一開口總也忘不了痛訴舊道德的種種不公,但對於受苦的女同胞則是格外地憐憫。像這樣救人於水火的善事,想必很能令厲鳳竹動心。那不如就把這位新夫人的身世說出來,或者看在這一層緣故上,厲鳳竹就不至於把今天的事到處去散布了。


    “她母親早亡,父親在碼頭扛包。每天傍晚她都會去市場撿菜葉,然後等著父親買米回去下鍋。有一天她的父親倒在碼頭上,診斷出了嚴重的癆病。為了治好她父親,不識字的她想跟著工友去廠裏謀事,卻被騙著在賣-身契上畫了押。老-鴇把她洗幹淨一瞧,見模樣周正,就想起關茂才一直有納妾的念頭。事情辦成後,關茂才到處誇口自己得了一位美麗的處-子。新夫人看似走了鴻運當上了高官的姨太太,後半輩子可以衣食無憂了。不上半個月的工夫,你就親耳聽到結局了吧?關茂才衝著樣貌娶了她,卻開始埋怨她沒有內在,哪裏還會把她那病重的爹當泰山大人一樣奉養?當然,癆病是有錢也治不好的。老人走了,新夫人也知道自己的風光隻有一時了。等哪天關茂才吹夠了娶處-子為妾的牛,她很可能就會退還給老-鴇。是我答應她,給了她一張車票、一條生路。隻要她今天一切行動聽我的,就可以離開這個是非地。”


    原來,這新夫人並不是因與唐書白苟且而做眼線的。厲鳳竹聽了果然慢慢地扭轉心意,幾乎是打消了第一時間在報紙上公布領事館慣用策反手段的計劃。


    這一來,就誰也不贏誰也不輸了。先令一棵牆頭草倒台,再救下一個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孤女。細想來,這交易尚算公平。


    唐書白見她眼眸轉動,似有願意的樣子,便也笑了一下:“拿一顆無賴的人頭,換一段自由的人生。至於我嘛,你想要我的命,我欠著便是,將來總有還你的時候。成交嗎?”


    厲鳳竹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冷嗤道:“唐大主編,您這話說反了吧?”


    唐書白踩了刹車,慢慢趟到了路口,見厲鳳竹沒有絕塵而去,便知交易成了,接著詳說道:“我們所找的這張支票是關茂才簽給一個製贗高手的。接下來的事,你應該知道要如何寫下去。多的我也不說了,你的報道要是分毫不差,豈不白惹人注意?”


    眼前這狗漢奸大的能耐沒有,逃生的本領倒是一套又一套的。厲鳳竹搖著頭,由鼻子裏冷哼出聲,下重力推開車門揚長而去。


    而唐書白一路盯著她的背影,彎了一點腰,從車座底下掏了一把手槍出來,偷摸地端在腹部,槍口微微朝上。方才若早一秒鍾動手,厲鳳竹必死無疑。


    猶豫之時,後視鏡裏照出來兩個人影來,一個是黃種人,另一個則是異邦人。對於唐書白來說,這兩個身影早已看得很熟悉了。放在以往,殺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但眼下的他地位岌岌可危,必須有授意才能行動。否則,此事傳到方謙和後藤的耳朵裏,他又得做一個新的局,去解釋為什麽前腳才與厲鳳竹合作,後腳就給了她一槍。他不能頻繁地冒險,必須要適當地沉寂下來才行。


    再者,這些年下來,為報國鋌而走險的男人唐書白可見多了,消滅這些人的事,他也幹多了,負罪感早已化為烏有。可是,猛然地遇上一名女子,他總也下不了狠心直接動手。


    於公於私,留給唐書白去解決厲鳳竹的路,就隻剩下策反了。但她的弱點究竟在哪呢?今天有一弱女子的前途握在手中,可與她交換,明天後天可就沒有這種好運氣了。


    ###


    “賣報賣報,《大公報》專訪馬守華,棄親案獨家內幕首揭秘。”


    “采訪記者陳燕平,挺厲害呀,鐵桶似的將軍府邸都進得去!”


    “還有這個叫厲鳳竹的編輯。好像就是那個……”


    “那個那個,我知道,有印象。”


    “嘛?我咋不知道,給我說說唄。”


    “買份舊報紙自個兒找去。”


    厲鳳竹聽見路人的議論聲,忙也上前要了一份報。這案子也算是已經了結了,這些報道也是發一篇就少一篇了,得留下個紀念才是。


    剛掏了銅子出來,她留心地一數,倒有十好幾個。便動了一點意思,也想“瞻仰瞻仰”方笑柔這位想象家是怎樣改寫庭審,又對報童說:“再給我一份《津門日日新聞》。”說罷,掌心朝上地送了過去,請那小報童自己拿去。


    “再加一個銅板就夠了。”報童年紀不大,正是天真善良的年紀,做事情一是一的,不會白占人便宜。


    “一個銅板?”厲鳳竹瞪大了眼珠子,生恐自己聽錯了。


    “對,就一個。”報童仰頭笑了笑,唱著《賣報歌》去追那快要到站的電車。


    厲鳳竹看著那小身板一蹦一跳地走遠了,伴著電車“釘釘”作響的鈴聲,他正唱到那一句“今天的新聞真正好,七個銅板就買兩份報……”她隨之低頭去看手裏報紙,翻來覆去定價,那數字分明又對不上。


    那麽,日日新聞銷量激增的答案似乎就有了眉目。


    可是,售價與定價之間三個銅板的差額是誰在補,又打算補多久呢?


    她一麵想著,一麵朝大公報社走去,一麵又去瀏覽各版麵的標題。


    方笑柔對棄親案的庭審報道,所用伎倆無非是葉濟世的老一套。有關馬守華的一切都持質疑立場,而有關馬仁的一切又抱同情態度。接著,在婦女專欄先有一段關於婦女命運的討論,援引的幾乎都是文學大家規勸女性回歸家庭的觀點,大談特談女子最好的歸宿是嫁人。僅僅如此,倒也未見得有什麽稀奇。為了新賢妻良母主義的爭議,報界的口水仗是天天夜夜地打。可是,再看最下角一片匿名的評論員文章就實在令人震驚了。矛頭直接地對準了紀冰之,對她為三妻四妾的馬守華做代理人而大感失望,認為她背叛了婦女解放事業。


    剛走進報社大門,厲鳳竹心底那股怒氣就像開了無線電似的,自個兒就能一字一句地往外吼出來:“以平權之名擾亂視聽,簡直可惡!模糊主要矛盾,擴大次要矛盾,引導婦女攻擊愛國將領,挑動愛國者去抨擊一部分思想偏激的婦女,其心可誅!我以為這些敗類當個文丐已經失人格了,卻不想他們居然還能更下作呢!有本事一輩子窩在狗洞裏別出來,要是出來發瘋,就別怪我的打狗棍下手沒個輕重!”


    細聽之下,那可不是蔣憶瑤在大談議論嘛。


    “你也是多年的老記者了,難道你還不知道‘日本’二字是新聞禁用詞嗎?”


    “所以我用‘某國’二字替代了呀。”


    看情形又不光是蔣憶瑤獨個為歪曲報道而不忿,還有一位對手在與她爭吵呢。


    厲鳳竹加緊腳步趕到二樓,轉過彎到了主編辦公室門口,見王富春舉了報紙大聲地誦讀起來:“大夥兒聽著——某國建築株式會社津門分社。傻子都知道你在講日本!”


    “建築、株式會社,哪個詞是違禁的?至於讀者怎樣去聯想,我哪兒管得著!”蔣憶瑤是背對著他站在門外的,看情形大約是二人有過不愉快的交談,一個奪門而出,一個不依不饒。


    各部門的同事被爭吵聲吸引而來,三五個一堆,站滿了整個走廊。


    厲鳳竹聽得一頭霧水,趕巧有人悄悄往她手裏塞了一份報紙。拿在手上還有溫熱感,油墨有新鮮的光澤。應該是午間剛印出來,正預備往外派的新報紙。既是蔣憶瑤在爭論,問題大半出在她負責的《家庭與婦女》上。厲鳳竹直奔主題,略掃了幾眼,發現頭條正是署了蔣憶瑤名字的調查報道。由日租界男女同工不同酬的問題,到特殊職業女性為租界當局所“貢獻”的不菲的稅收,一路談到了日本國內對女性的欺淩與踐踏。文章末尾一句是“期望境外那些打著‘進步’旗號的所謂文明人士,為他國救苦救難的同時,也不要忽略了本國的水深火-熱。”


    這報道厲鳳竹再清楚不過了,有些線索還是她主動提供的呢。


    “我不大明白,都定稿了怎麽還能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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